大概是我的逆来顺受让蜘蛛没了防备,她放心地出去帮我买点心,我趁机收拾了下东西,在外面拦了辆黄包车就往叶家去。走到半路拐了个弯,先去了岳小满住的旧院子,我很清楚爸爸的个性。我这次回家少不了被关个十天半月。
我去的时候岳小满正要出门,她神色慌张,随意地梳了发髻就往外赶。看到我,她不由得一愣既而转为惊喜:“冰清,这几天你跑哪里去了?”
秦时月和岳小满现在并不是一路的人,两个人虽然都是我亲近的人,却不能坦诚相待。我抱歉地笑笑:“你放心,反正我很安全。我现在要回叶家了,我离家太久,又出了那么多事,怕我妈快要急死了。”
“哦……”岳小满显得心不在焉:“我不能跟你多说了,我必须要出去了。”
“发生了什么事,你怎么这么慌张?”
“子漾执行任务的时候失踪了,我要去联络下其他人。”岳小满的面色因为紧张而微微地涨红,她的眼神坚定而纯洁:“冰清,你知道,现在子漾是我的丈夫,我必须想办法救他。所以这件事情,你不要透漏给任何人。”
我的一颗心都悬了起来,连连点头:“你放心,我是绝对不会透漏半点风声的。只是小满,你自己要小心。”
岳小满红了眼圈,她坚强地点点头拦了辆黄包车匆匆地远去。我呆在原地,只觉得时间离我越来越远。一定要平安。小满,一定要幸福。我诅咒你一定会幸福的。
我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正午,大概这个时候蜘蛛已经看到了我留在桌子上的字条,知道我回了叶家也不会那么担心了。管家以为自己看花了眼,使劲地揉揉眼睛,惊喜地往大宅里跑,边跑边喊:“太太,二小姐回来了!是二小姐回来了!”
家里的婆子丫头全迎出来,妈妈激动地奔到我面前上上下下的打量,眼圈立刻红了起来,又哭又笑地捶打我:“死丫头,你怎么没死在外面,怎么还知道回来?你瞧瞧,这瘦成什么样子了?穿得还那么单薄,真是个倒霉孩子!紫桃快去把小姐的狐皮披肩拿出来,刘妈去炖点燕窝给小姐补身子……”
“妈,我很好,我真的很好。”我转了一圈说:“你看还好好的。”
妈妈狠狠地朝我屁股打了一巴掌,眼泪像雨点一样砸下来:“你个小没良心的,一声不吭的就走了,让老娘整天在家把心悬在刀尖上,生怕有个三长两短。现在玉洁还没有消息,你却是回来了,你要是再不回来,我就活不成了……”
“姐姐?姐姐怎么了?”
妈妈哭得更厉害了:“还不是那个没良心的杜艾,竟然跟风尘女勾搭上了,还上了报纸。虽然杜艾来叶家说不想退婚,可是你爹和你杜伯伯还是丢了面子,坚决的把婚退了。我们玉洁是个认死理儿的孩子,前几天下午跑出去就再没回来。你爸爸的商铺还出了问题,这已经是忙得不可开交了,真是没法活了……”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妈妈,只能让她靠着我的肩膀尽情地哭。她这些日子够担惊受怕了,再强势的女人遇见这种事情也会变得无比脆弱。二姨太听说我回来了,扭着屁股从楼上下来,手里还提着一个透明的茶壶。
“回来了就好了,我说大姐你哭什么呢,这不是好事吗?”二姨太坐在沙发上将茶壶里的水倒进别致的小杯子里放到我面前说:“这玉洁跟冰清一样,也只是使使小性子,伤心两天自己就回来了。这茉莉花茶是我自己做的,我亲手种的茉莉花,忙和了一年才晒出二两花茶,我们冰清真有福气,一来就撞上了,来尝尝……”
二姨太陪着笑脸说:“大姐,你就别哭了,哭得多丧气。我唱歌给你逗个乐子吧。《茉莉花》。好一朵茉莉花,好一朵茉莉花……”
“你这么爱唱,怎么不去卖唱,整天妖里妖气的讨人嫌!”妈妈心情不好,听到二姨太这么不知冷暖,更觉得生气。
二姨太也不在意,撇着坐在远处墙角里的三姨太说:“我再怎么讨人嫌也给老爷生了个儿子,延续了我们叶家的香火。哪想有人只晓得给老爷戴绿帽子,还赖在叶家不走,吃起白饭来了。大姐倒是心宽,看人家在眼皮子底下晃也不知道心烦,没事就教训起我来了。我这么为大姐着想,只是想让大姐高兴点,这又是犯了那门子的错了,我是不明白。”
三姨太看起来精神恍惚,坐在墙角里发呆。妈妈瞥了她一眼,也是满脸的怒气。我明白,即使三姨太要走,爸爸也是决意不会让她走的。她如同被软禁在这个华衣美食的金囚笼里,逃不出她犯下的错。
“爸爸现在在总铺吗?”
“是的,不如你跟管家快去一趟,你爸爸最近忙坏了,见了你也心安些。”
在黄花晨报呆了些日子,虽然不做记者,但是市面上的货物流通问题,还有洋货大量高价涌进市场的报道还是令我清楚地认识到爸爸面临的问题。制造洋布的机器先进,花色好,品质都有保障。本地加工的布料受到严重的打击,甚至租界内商铺已经撤下了所有的国内的印染布,全部换成了洋布。
虽然,还是没有办法原谅爸爸的作为,但是见到爸爸消瘦的脸,我的心一酸,差点落下泪来。
爸爸先是一愣,然后淡淡地说:“回来了……”
“恩。”
“你妈担心坏了,以后不要乱跑,要出去也要跟家里讲清楚,现在世道太乱了。”
“我知道了。”
爸爸忙着手头的帐务,老掌柜匆匆地跑进来说:“老爷,不好了,我们货又被高价买走了,这明摆着是有人跟我们作对啊。”
爸爸将眼镜摘下来仔细地擦干净,他显得很平静,说:“我们已经是最高的价格进货了,比我们还高,买回去要怎么卖呢?”
“老爷,这样下去……”
“你下去吧,我女儿在这裏,我要先和女儿说说话。”
老掌柜心急火燎地离开,我坐在沙发上摩挲着膝盖,只觉得爸爸好像突然苍老了许多,以往的锐气都不复存在。他只是一个老人,需要儿女陪伴的老人。我舒了口气,换上笑脸说:“爸,你放心吧,以后我会乖乖的呆在你身边,不会乱跑了。”
“是我这个当爸爸的对不起你,让你受委屈了。”爸爸将头扭到一边说:“你都知道了吧?其实在我回到叶家大院,看到我压在玉枕下的信掉到地上时,我就知道你知道了。”
“我只想知道,爸爸帮助革命党人买那批军火的目的,真的是因为要对付路家吗?”
“是。”
“那爸爸也不是真正要我嫁给路星旧,只是为了以前指腹为婚的约定。还是我倒霉撞上了路大胖子,所以他才想起以前的约定。这一切,都不是爸爸所控制的,全都是我倒霉。”
“……”
“那爸爸和路大胖子年轻的时候是很好的兄弟,因为一个女人而闹翻的吗?”
爸爸叹了口气:“你说的都对。只是有一点错了,不是你倒霉。是爸爸故意将你回国的消息透漏给路大胖。这本来是父辈的恩怨,不关你们的事。只是,我答应了一个人,她希望我的女儿可以嫁给路大胖的儿子。”
“是那个女人吗?”我点点头苦涩地笑:“还是我倒霉,姐姐逃过了,也只能是我。只是爸爸能告诉我那个女人的故事吗?”
“那个女人……”爸爸眯起眼睛,镜片上像是突然弥漫起大雾,变得模糊起来。他的双唇开启了那个年代,属于他们的泛黄的老去的年代。
二十年前的惊鸿一瞥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
叶光荣不是以利益为重的商人,路大胖也不是心狠手辣的上校。
爸爸是生活在大户家的少爷,虽然是在乡下,可是从小到大却也没吃半点苦楚。出入是下人们用藤椅抬着,丫头婆子随时伺候着,连教书的先生都是从城里特意请来的。那位先生的教育改变的爸爸的后半生。他听多了先生跟他讲的上海滩如何的精彩,于是长大后,他就想离开家,去那个纸醉金迷的城市立足。
爸爸是长子,从小颇受爷爷的宠爱,可是家教也很是严格。爸爸很少违背爷爷的意思,却在去上海这件事情上露出了少有的坚持。爷爷一气之下跟全家上下发话,让他走,别给他半毛钱。
爸爸身上揣着奶奶偷偷塞给他的一点碎银子就上了路。他从小没吃过苦,一看他细皮嫩肉的模样,手嫩得像姑娘家一样,全都不肯用他。爸爸身上的钱用光了还没找到工作,饿得厉害了只好去码头上抗货。货是按箱算的,搬的多,钱就多。掌事的心眼好,心想他也是混口饭吃,就没难为他。
路大胖和叶光荣的命运是在那一个码头改变的。
路大胖在码头是最受欢迎的苦力,他身子壮,一次能搬两袋,拿的工钱自然也很多,别人都很羡慕。爸爸那时候常常受到其他人的嘲笑,说长成那个样子,来码头做什么,唱戏去得了。那时候的路大胖是个心地纯良的人,他的母亲还在世,母子俩住在破旧的弄堂里。看到其他人欺负这个白面的书生,每次他都会瞪着眼把那些空耍嘴皮子的人凶回去。
一来二往,两个人就熟起来。爸爸那时候经常在码头的桥墩下过夜,路大胖可怜他是个无家可归的穷人,干脆把叶光荣叫回家和自己一起住。
他的母亲就当多了个儿子,两个人拿到了工钱都会拿给路母,日子在细水长流中一天天发生着变化。
叶光荣和路大胖都有自己的梦想。只是比起爸爸的梦想,路大胖的梦想比较卑微一些,他想娶个手脚利落会持家的媳妇,两个人能找个轻松的差使,然后守着母亲过太平日子。而爸爸的梦想,不是挂在嘴巴上,而是埋在心裏。
他要上海滩开遍姓叶的铺子,他要做个成功的商人。
只是那时候他们都年轻,无论两个人将来谁有了出息,那必定是,苟富贵,勿相忘。
但生活是事先编排好的剧本,比起小说的曲折来,它似乎更戏剧化一些。他们一起在码头背麻袋,半年下去,爸爸的身子骨也硬了些。他有文化,闲下来总是教些苦兄弟们识字,很是受到爱戴。那阵子码头的雇主老爷把帐房先生给炒了,听说那帐房老糊涂了,算错了帐。雇主老爷是个谨慎的人,那个帐房跟了他几十年,很是信任。他从不轻易用人,所以就把他的女儿叫到码头来管帐。
说起这位雇主小姐,姓吴,名锦添,为锦上添花之意。锦添小姐从小就伶俐,若是男子定比她那个不学无术的草包大哥不知是要强多少倍。
第一次见到锦添小姐,叶光荣和路大胖中午在码头上啃窝头咸菜。不知是谁叫了声,啊,那个就是锦添小姐,真是漂亮啊!
锦添小姐由丫头陪着到码头上来看帐,她穿了素白的旗袍,两条秀气的发辫垂在胸前,齐眉的刘海下,那双泉水般透彻的眼睛波澜不惊。他们都记得,她的皮肤苍白到近似透明,那纤细的小腰恨不得伸手去握住,再也不松开。
怎么说呢?她不爱笑,像一尊防真瓷娃娃,美得惊心动魄。
也许那个锦添小姐并没有爸爸口中说的那样美,只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二十年前的那惊鸿一瞥,就像流动的黑白电影已经映在他的心裏。每每提及,都恍若眼前人。然而,那张脸并不止惊了一个人的心。
路大胖自从见过了锦添小姐每日便魂不守舍。甚至连做梦都心心念念着那个名字,笑出声来。只是他心裏明白,他只要一天还在码头做事没钱没势,就永远都不可能与锦添小姐有任何的交集。为此,他闷闷不乐,甚至对他的母亲哭着说,怎么办啊,娘,我是真的爱上锦添小姐了,除了她,我谁都不喜欢。
叶光荣心裏自然明白,雇主老爷是绝对不会看他们兄弟一眼的,就算真的捅破了,也只会被嘲笑成赖蛤蟆想吃天鹅肉。
路母知道这样下去只会让自己的儿子更痛苦。于是她和叶光荣商量着,不去码头干活了,两个人不如去拉黄包车,还自在些。与此同时,路母为了断了儿子的心思,找媒人给他介绍了个门当户对的姑娘。那姑娘也是苦人家出身,只求个肯干活又孝顺的男人。那姑娘生得极其平凡,与锦添小姐是天壤之别,怎能入了路大胖的眼?
但是反对归反对,路母还是强行定下了这门亲事,并阻止儿子去码头干活。
那段日子爸爸还是每日去码头干活,除了赚点钱,再一个就是为了能看到锦添小姐。他其实想过,只要回去求助爷爷,求爷爷来雇主老爷家提亲,说不定,这门亲事可以谈成。只是这样做的话,他对不起兄弟,也对不起自己当初离开家时候的决心。
叶家庄的爷爷并没有那么放心,没见过什么大世面的儿子身无分文的跑出去了,叫下人去城里打听,竟然发现少爷去做了苦力。这下叶家乱了套,爷爷终于也不再坚持,吩咐下人找到大少爷,给他送些做生意的本钱,不要再做那种没出息的营生了。
爸爸接受了爷爷的钱,因为想到做生意,没有本钱是万万不能的,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他在码头附近开了个布庄,路大胖也来帮忙。他从来不知道叶光荣竟然是有钱人家的少爷,心裏又羡慕又惊讶。
路大胖终于可以换上干净体面的衣裳,赚些轻松的钱了。两个人都不去想锦添小姐,路大胖是不敢想,而叶光荣是不愿意去想,毕竟,路大胖也喜欢她。
只是这个世界上的室永远都不会按照你想象中的去发展。
叶光荣手下采货人的眼光好,他的布卖得便宜,花色也精致些。而且爸爸特意请了手工细腻的裁缝,附近的姑娘媳妇们都喜欢来叶家的铺子买布做衣裳。那日,说也巧了,不是什么好天气,却迎来了他们喜欢的锦添小姐。
锦添小姐不过和丫头随便逛逛,进了铺子看布,竟然一眼认出了路大胖。她不是势力的人,亲切地走上前去说:“我说怎么瞧不见你,原来是到这来打理生意了。”
路大胖以为自己在云里雾里,愣了好半天,舌头像打了结,口齿不清地说:“锦添小姐……你……认得我……”
锦添小姐莞尔一笑:“你是工人中拿钱最多的,我管帐本怎么会不记得?我每次都看到你背两袋,真是了不起……我说怎么那么多年没见着了,还问工头打听过,原来是开铺子来了。”
路大胖听得心花怒放,这锦添小姐是否对我有意,否则为什么那么多人偏偏打听我。越是这么想,他想起锦添小姐的眼神就越觉得缠绵。说来也怪了,自从那次来了铺子以后,锦添小姐就成了常客,一来二往就与叶光荣还有路大胖熟悉起来。
其实锦添小姐那次到铺子并不是偶然,她的确是衝着一个人来的,那人却不是路大胖。锦添小姐在码头上不见了那个白面秀气的小伙子,就跟工头打听,说是在码头附近开了铺子,于是就追来了。说起来也俗气,无非是美丽的少女爱上玲珑的少年,那些粗手粗脚的人,总是入不了上天的眼,得不到眷顾。
锦添小姐的幸福
路大胖再迟钝也不是傻的。锦添小姐来得多了,每次都对叶光荣特别的躲躲闪闪,说两句话脸上就飞起两朵红云。她见过了给路大胖来送午饭的未婚妻,还高兴地对那姑娘称赞:“你是找了个好男人呢,大胖又忠厚又老实靠得住。”
这话若是别人说也就罢了,偏偏是从锦添小姐的嘴裏说出来,看到未婚妻羞怯的样子,他突然来了火气,故意找茬将那姑娘骂走。叶光荣看不惯,出面劝阻,原本就够委屈的路大胖发了飙说,我这个穷人的事怎么能劳烦大少爷!你以后不要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