婢女行于前,山风拂于后。前面的婢女尖船绣鞋穿得飞快,似乎想起了什么,转过身子,看着身后的小郎君,盈盈一笑,避在了一侧。
“小郎君先行!”
刘浓被她的眼睛瞄得脸上一红,提着袍角便是一阵疾行。山间青丛极深,高出了他的个子,只隐隐见得一顶小青冠,浮在丛海之中。
刚刚行到潭边,一眼便见衞夫人正与朱焘在说着什么。满潭圈围的尽是世家男子,就只有她一个女子,带着几个婢儿描红着绿。有那江东之地的士子不认识她,纷纷作奇,往那里指指点点。
潭边衞协仍在作画,专心一顾,也未听得那些不敬之语。
便有北地世家子弟,冷冷而笑:“唉,竟连衞夫人也不识得,果真不愧是南傒,一点见识也没有!”
“你,北伧,哈哈,不与你计较……”
江东士子奋起反击,北地世家齐声冷笑。那士子环顾左右,见身侧四周皆是北子,一时势孤,只得忿忿而言他。
刘浓行到潭边,脚步便放缓,走到衞夫人面前,低声道:“尊长,你在寻我?”
衞夫人没有抬头看他,眼光注在案上的左伯纸中,唇间犹在吟哦:“冰雪林中着此身,不与桃李混芳尘……”
刘浓的脸更红了,正欲说话,朱焘却挑着眉,满脸笑意的把他拉到身边坐下:“才貌怎可潜藏,理当与人共赏。”
刘浓不答,这才华不是他的呀,是别人的。刘訚倒是笑嬉嬉的侍在身后,说道:“府君说得是,我家小郎君,就是太过自谦了。”
朱焘哈哈大笑,有人投目而视,他却浑不在意。反拿眼一瞪,那人淡然一笑,缓摇麈尾,避过他的眼神,正是庾亮。
刘浓心窘,便吩咐刘訚将早已备好的竹叶青拿来。小小一壶,刚一揭泥,酒香便随风四溢。惹得相近之人,纷纷转目而顾。就连那正在作画的衞协都皱了皱鼻子,在风中寻了寻,想了想,摇了摇头,还是继续作画。
浅浅为朱焘斟得一杯,朱焘迫不及待的一饮而尽。随后满脸通红,神色古怪。只见他嘴唇一阵哆嗦,眼睛外突,几翻深呼吸才强压住酒气,好悬没有当众出丑。
舒出一口气,大赞:“虎头,此酒极妙,莫非来至九天寰宇之琼浆,人间哪得此物。妙哉,妙哉,再来一盅!”
刘浓微微一笑,正待与他再续。这是他特地让刘訚备的,只带来三小壶,便是想拿到这南山来,让好酒的世家子弟知道。日后……
身侧一个声音冷冷而飘:“给我,也来一盅!”
咦!
刘浓微惊,双手把着酒壶,嘴角轻扬。衞夫人仿似未瞧见他的惊样儿,只伸出一根素长的手指,在案上扣了扣。
酒满七分,同样一口抿尽。她面上没有任何颜色,眼中却透出浓浓韵味,浅声道:“此酒可有名?”
刘浓道:“竹叶青!”
朱焘提起酒杯,再饮,赞道:“好名字,为这名,当浮一白!”
衞夫人眯了眼,细长的眼角直挑,仿似勾针,指着案上诗稿,说道:“有冰雪之气,有青泉之清,嗯,倒也罢了。这首诗,可是你所作?”
哪壶不开提哪壶,可既然已偷作了,也只能一偷到底。刘浓只得点头。
“好诗!”
短短两个字,衞夫人吐得极缓,刘浓听得微寒。
郭璞本在观画,闻得酒香已是不耐,此时再听有好诗,就连衞夫人都不吝称赞。再也忍不住,摇步而前,朝着衞夫人一个稽首:“郭璞,见过茂猗先生。”
衞夫人微一点头算是回应,郭璞知道她性冷似冰,孤高且傲,实为女中翘楚。浑不以为意,把那首七言绝句细细一看。
久不作声。
衞夫人问道:“此诗可佳?”
郭璞眉眼沉沉,似落入诗句之中,对她之言竟未听真,反倒将那诗轻轻念出:“冰雪林中着此身……”
念到一半,晃觉身浸雪林,神志为之所拘,赶紧脱身而出,赞道:“此诗虽言辞朴素,可立意冰清若森,非是大雅之人,不能作!”
朱焘笑道:“郭参军,再来尝尝酒!”
郭璞既擅赋诗,岂不好酒!大喜,凑身而前。刘浓哂然一笑,再置杯盏,与他斟得一杯,奉到其面前。
郭璞正欲接杯,却一眼看到他的面容,他之眼光与别人不同,别人看去都是粉玉成切,俊美小郎君。他看的却是眉眼庭峰,心中惊奇,逐尔笑道:“此酒嗅之已是极妙,岂可无功而授,先不饮酒,我以一物换之!”
有人笑道:“哦,莫非景纯欲以诗换酒?”
“非也!”
郭璞大摇其头,一眼却掠到问话之人,赶紧躬身而礼道:“郭璞见过贺翁!”
来人正是身居高位的江东贺循,一干世家青年便欲前来见礼,他却挥手笑道:“今日王公登山行雅,既是雅集,何须俗礼!”
又转身对郭璞道:“既不是以诗换诗,莫非是以卜换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