慎县昌氏,乃典型的北地幸存世家,在胡人统治北豫州时,每日饱受铁骑蹂躏,且不得不将家中精英子侄,送至胡人帐下为质。
祖豫州北伐,虽是将北豫州全境光复,但其实只是将胡骑逐之于外,并未能使人心得以凝聚。是以,每缝战事,此类世家坞堡两不相帮,作壁上观。在北伐最初,祖豫州曾攻击过一些两面倒的坞堡,却履履无功,反而导致寸步难行。不得已下,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北豫州名义已属晋,实者乃坞堡自制。
刘浓看着眼前的昌华,内心感概莫名,他自然可以看出昌华眼底深藏的仇恨与悲伤,可这种仇伤却又带着深深乏力,细细一思,让人感同身受。
当下,面对此人淡然却又殷切的眼光,刘浓点头应允,暗思:“他们已然只求生存,此举,不过是为家族多求一张护身符。”
昌华见刘浓点头,淡然一笑,引领三人入内。
一入其内,刘浓便察觉院中的微妙气氛,乌青苇席显然是刚至角落里翻出来,上面犹自带着陈年未行清洗的霉味,苇席的尽头处端坐着昌氏家主昌任,苇席的左右分列着昌氏族人。
昌任脸上的笑容,似笑非笑。
左下首的人群,头戴冠巾,身披宽袍,双手按膝而微微倾身,笑容真切。至于右下首,打头坐着一人,其人高仰着头,满脸的冷笑,头上歪歪戴着方巾,身上也穿着宽袍,然则,兴许他已忘记华夏之袍,乃是右衽。若是细观,会发现这一群人,虽然跪坐于地,屁股却时不时的乱动。
面对此景,美郎君视若无睹,团团一揖,朗声道:“华亭刘浓,见过昌氏诸君。”轻描淡写一句话,便将此次拜访定性。
“哈哈……”
昌氏家主昌任,神情豁然一松,离案而出,笑道:“圣人言: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华亭,刘郎君远道而来,昌氏何其荣而乐也,早已备下粗酒淡食,扫榻相待。”“华亭”二字,落得极重。
刘浓微微一笑,随昌华落座于客席,来福、郭璞陪座。
其间,果如刘浓猜测一般,左首昌许等人,对刘浓携军来北由衷欢喜,不时谈及江南、江北之盛景与诗书。昌许更藉着酒意与郭璞稍事清谈几个回合。而右首昌漠等人,则不时的冷嘲热讽,刘浓只是默然品茶,未作一言,自有帐下郭璞施展三寸不烂之舌,一一奉还,堵得昌漠颜面尽失,险些口吐白沫。
当郭璞驳得兴起时,满座唯闻他一个人的声音盘荡于堂,振振锵锵令人不寒而凛。兴许是言语带着恐赫,险些激起一场变故,幸而昌华眼见事态有异,起身从中调和,而刘浓也一声轻咳,示意郭璞适可而止。
一个时辰后,宾主尽欢,刘浓告辞离去。
昌任亲领族人将刘浓送至吊桥口,刘浓放眼扫过昌氏族人,淡然一揖:“诸君,留步,刘浓告辞。”
昌任看了看坞前,但见吊桥的对岸,白袍阵列如丛,健马长嘶不绝,不时见得几人穿行于其中,大声呼喝,好似正欲攻城一般,心中突地一跳,眉毛随即一抖,讪讪笑问:“不知,刘郎君,几时离开慎县?”
“虎虎虎!”
这时,一阵雄壮的呼喝,如雷砸来。
刘浓回头一看,嘴角默然而裂,只见北宫正扬着刀、骑着马来回奔跑,而呼声则来自一群扛着大树的白袍,他们仿若正欲架桥。
再回眼看向昌氏族人,但见个个面色大变。
来福浓眉一扬,按着腰间重剑,眯眼看着昌漠,冷声道:“昔日,有叛将谢浮,率军千余!其人,狂妄自大,竟敢袭击我军!而今,其人之首,已传回建康,其人之嘴,再不能言也!”
“谢浮??几时叛离!几时亡也!”
“嘶……”
一时间,莫论昌任、昌漠,亦或昌许、昌华等人齐齐色变,继而哗然。特别是一直心存夜袭刘浓的昌漠,更是满脸涨得通红。身存北地者,自然对北地豪强了如指掌,谢浮最为强盛之时,拥军三千,在未归祖豫州帐下时,时常渡过淮水,劫掠周边。而昌氏,便被谢浮洗劫过。
“哈哈,谢浮,谢浮,汝也有今日,刘郎君,且受昌许一拜!”一心向晋的昌许,闻言大喜,朝着刘浓便是一揖。
“刘浓身为仕者,当为黎民之藩也,斩此匪僚乃份内之事也,何敢当拜。”
刘浓淡然一笑还礼,又对昌任一揖,正色道:“昌坞主,实不相瞒,原本拜访之后,刘浓理当拔营而去。奈何,恐前路坞主自误,是以尚需再留两日。此举,或可免得些许刀兵,请坞主见谅!”
此时,既称坞主,刘浓的身份便已转为晋室官员。昌任老奸巨滑,岂会听不出言外之意,神情一阵变幻之后,狠心作决,捋着花须,怅然道:“然也,刘郎君所言甚是,虎威未曾远播,恐遭误戏!”言至此处,一顿,看着坞前的军营,眯眼道:“想必,再过两日,谢浮之死便会声传汝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