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近秋,正是江南多雨时。
轻雨淅沥如纱,飘柳垂帘。
丝一半,雾一半。
由余杭至华亭的官道上,十几辆牛车绵延曲铺,数十名身披雨蓬的部曲挎着刀,踩着道中水坑,冒雨急行。
部曲首领查核完队尾的货物,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站在辕上,搭眉看了一眼远方,而后,快步奔至首车,低声道:“小娘……小郎君,再有半个时辰,便至华亭刘氏。”
“嗯,恐雨渐烈,咱们的货乃锦布,淋不得雨,但且辛苦一些,待至华亭再作休歇!”
丁青矜在车中抿了一口茶,挑起边帘,看了看雨蒙蒙的天,秀眉渐渐皱颦,面上带着些许忧色,夏秋之雨最是绵长,若是持续不断,怕是将误行期。
部曲首领大声吆喝着,命车夫快鞭催牛,随后又奔了回来,伴着牛车疾走,边走边道:“小郎君,咱们往年行商都是直行丹阳,由大主顾承接。此番,为何却绕道来华亭刘氏?”
部曲们心中早已不解,却不敢多问。
丁青矜稍稍一想,将至华亭,也当让他们知晓到底欲去何处,便隔着帘道:“此番行商,并非售往江南,而是前往江北。”
“江北?!”部曲首领神情大惊,余杭丁氏锦绸从未出过江南。
车中,丁青矜的嘴角翘了一翘,正色道:“待至华亭后,收勒部曲,不可多言。而后,咱们将走华亭刘氏商道入历阳,在历阳建商肆。日后,日后,或将入淮南,或将入汝南。”
“诺!”
部曲首领按刀垂首,肩头颤抖,瞥了瞥车帘,忍不住再道:“小郎君,请恕丁幕多言,现今,刘舍人虽是名播于野,且被朝表为殄虏护军。然,江北非同江南,且不言如何渡江。单是历阳,丁幕便闻流民四起,袭商于野。若是再往北,商道如何成行?”
“勿需担忧,待至历阳,再见机行事!”
“诺!”
丁青矜声音压得略重,秀眉轻竖,部曲首领不敢再言,她自己却暗自揣度起来。
近半年来,华亭刘氏四处建别庄,好生一派兴盛之相。而月前,刘氏大管事碎湖至余杭刘氏别庄,俩人会晤语茶,碎湖言及将行商于江北,丁青矜芳心大惊,却瞬间作决,意欲与刘氏一道行商于江北,碎湖笑而应允。
此时,将近华亭,丁青矜的心情却复杂无比,一面感叹华亭刘氏崛起之速,一面又忧心碎湖昔日所言有虚,且不时想起那只骄傲的美鹤,一想到刘浓,她便愈思愈深,渐尔竟仿若带着几许痴迷。
雨水滚帘,窜幕成片,车轱辘辗过草坑,溅起水花丛丛。
半个时辰极快,又极慢,清丽的小女郎尚在沉思,便听帘外部曲首领喜道:“小郎君,已至华亭刘氏!”
“这,就到了?”
丁青矜秀眉一颦一放,将心中那个人影不着痕迹的抹去,接过婢女递来的桐油镫,挑帘而出。
到得此地,雨势渐小,唯余细丝。一阵清凉的末夏之风漫漫卷来,荡起裙纱薄透,细抚发丝微悠。丁青矜紧了紧手中镫,提着裙摆,踩着小木凳,下了车。
徐徐清香扑鼻而来,侧首一看,道旁两侧,艳桃已夭,落红伴雨眠。正眼一观,水雾绕白墙,一半落红一半烟。两根高达七丈的浑白阀阅,挺立于庄门左右,彰显着此间主人尊贵的身份。
沿着夹道桃林而行,将将行至庄门前,尚未通禀,便见巨大的庄门缓缓绞开,从内中走一群女子,为首者与别人装束不同,梳着堕马髻,两翼各插一支明珠步摇。上身袭着淡紫滚荷襦裳,下身月色长裙垂至脚踝,浅露小巧水蓝绣鞋。未见奢华,却处处显着典雅。
碎湖掌着雨镫,迎向丁青矜,待至近前,浅浅一个万福,嫣然道:“碎湖,见过丁小娘子。”
“大管事,何需多礼。”
丁青矜正欲揽手作揖,转念想起自己现在穿着一身女装,面上蓦然一红,尴尬的撑着镫,葱白尾指轻颤。
碎湖嘴角一弯,引着丁青矜走向庄中,柔声道:“眼见时日将至,碎湖本欲今日前往吴县,因雨暂隔未能成行,不然,便与丁小娘子错身而过了。”说着,掠了一眼身后的车队,微笑道:“丁小娘子走的是水道?”
丁青矜提着裙摆,绕过一个小水坑,摇了摇头,笑道:“水路多雨,恐绸布受潮,青矜便走的是陆路。的确绕了些路,但既至华亭,青矜理当前来拜见刘伯母与杨小娘子!”
原是如此,怪道她要绕路,碎湖脚步微微一顿,细声道:“丁小娘子有心了,却是不巧,近日主母一直在吴县,未归华亭。而杨小娘子也前往建康了,是以……”
“大管事,丁小娘子!”
便在此时,胡煜披着蓑衣迎面而来,见了丁青矜行了一礼,他在历阳经营刘氏商事,与丁青矜多有照面,是以并不生疏。在他身后不远处,数十名随从抬着长长木箱,正在冒雨装车,箱中物事极沉,压得车轮深陷泥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