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兴四年,四月初八,小满未满,斗指甲,万物荣春,即挂果。
“鹰,鹰……”
鹞鹰盘天,苍青茫阔,成千上万的流民扶老携友,驱牛赶羊,宛若怒浪排涛,层层滚向汝南。间或得见,内中尚有若干女子,尽皆双十年华,衣衫粗鄙单薄,神情茫然。
小山上,虬枝老树下,颖川罗坞主双手笼作喇叭状,朝着山下狂呼:“冀州、洛阳、荥阳之民,何不驻留颖川?颖川据雄关,存巨坞,且有粟粮,定可护得尔等周全,何苦千里流徙也!”
有人抬起头来,瞅了瞅左右,高声回道:“罗府君,非是我等不愿留下,实乃颖川已然危矣,唯有汝南、淮南,亦或江南方可栖身!”
“唉,唉唉……”
罗坞主叠声长叹,将满把胡须捋了又捋,近两年来,胡人将边境汉民大肆内迁,是以颖川等郡,空村处处,荒野千里而无人耕种。此时,眼瞅着万千流民从山下水流而过,忍不住的暗叹:“此番冀州、洛阳、荥阳等地因战乱之故,流民蜂涌南来,原以为可截留下来复村筑城,未想截留不得,反被其挟裹走不少颖川之民……”
山下,黄沙道中,有人背负粗绳,拉着木板车上的老娘,汗水溅落黄沙中,荡出沙莲点点,头亦不抬的柔声道:“娘亲,且静心安歇,待至江南,咱们便勿需逃窜,届时,孩儿觅得一方良境,便可好生侍奉娘亲。”
木板上的老娘翻着昏黄的眼珠,颤颤危危的站起来,扯了片树叶,抹去儿子脖子上的汗水,哆嗦道:“是也,听闻江南安庶,晋室立于江左,社稷尚存。弘武需好生温习圣人教晦,勤修戈马,切莫懈怠此生,终有一日可思恩报国,逐胡远溃。暨时,便可以告家门先祖!”
“是,娘亲!”
听闻母亲教晦,负绳者解却身上绳索,抹了一把脸,用手抓了抓零乱的头发,又拂了拂破烂的袍角,这才慢慢回转身来,面对着木板车上的娘亲,沉沉跪地,嗡声道:“娘亲,孩儿受教!”
“格,格格……胡酋已略地,四方狄叶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格格……”
“疯女人,疯言疯语,毋宁糟践粟粮矣……”
“唉,皆乃可怜之人也,何苦骂她……”
蓦地,流徙人群中响起一阵骚乱,只见一名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女子跳到了一架板车上,赤着脚胡乱的旋转,时而掩面轻唱,倏而仰天乱笑。有人爬上车,想把她拽下来,而她却顺手提起板车中的木棍,拼命的砸,打得周围人群如浪倒卷,有人避得慢了,被砸得头破血流。
“格格……”
“疯女人,安敢砸我!”
“拉下来,拉下来,弃之于野!”
娇笑声,怒斥声,乱作一气。
老妇惊道:“我儿,莫使她闹,速往制之。”
“是,娘亲!”
冉弘武按膝而起,其人身材极为雄壮,面目方正,环眉而豹眼,虎背而熊腰,徐徐回头,眯着眼睛,瞅了瞅板车上的女子,眉头一皱,遂摇了摇头,当即迈开大步,排众而往。
围观众人见其前来,如水二分,避在一旁,垂首肃目,有人拱手道:“军主,此女乃荥阳流民,无人知晓来处,神智已蔽,不宜携之,莫若……”
“毋需言!”
冉弘武摆了摆手,有人递来根棍子,被其伸手拔过,大步若流星,窜至板车一角,抬手欲擒女子。那女子灵敏之极,竟旋身躲过了,随即,格格一笑,挥棍便砸。“碰!”一声闷响,木棍不偏不倚正中冉弘武之臂,殊不知,却未闻痛呼声,反闻女娇呼,木棍则飞上了天。
“呀!格格……”
“噗。”
冉弘武将女子打横揽于怀中,女子浪声大笑,欲攀其脖,手中不知何时捏了根尖刺。冉弘武摇头冷笑,单掌疾拍女子后脖,旋即,抱着软作一团的女子向板车走去,将女子放在娘亲身侧,撕下衣衫一角,将女子手脚缚了。待事毕,柔声笑道:“娘亲,暂且看顾。”
“唉,可怜的人儿……”老妇见女子满脸污垢,蜷于身侧小小的一团,于心不忍,便将手伸入木桶中,蘸了蘸水,摸了一把女子的脸,一把抹下去,花容月貌顿现,老妇揉了揉眼,惊呼:“我儿,原是个美小娘。”
“呵呵……”
冉弘武傻呼呼的笑着,将粗绳捆在身上,一挥大手,拉起板车,引领流徙人群面南而行。
“呜,呜……”
苍劲号角响起,远远的天边滚起黄沙如浊浪,蹒跚而行的流民顿时为之一滞,纷纷掂足翘望,少倾,亦不是谁喊了一声,霎时间,便若陨星入湖,激起浪花千万朵,流民海洋向四面八方乍射,呼喊着,乱叫着,慌乱的避入草野中。
“轰隆隆……”、“霍霍霍……”
漫天倒海的马蹄声,倾山卷野的步伐声,充斥青苍,塞满寰宇。流民们缩于草丛中,牙齿打颤,瑟瑟发抖。而冉弘武的身侧,聚起了数百号人,皆乃孔武粗豪之辈,有人拽着木枪,有人背着长弓,更有甚者捉着生绣的破柴刀,嘶哑咆哮。
“莫惊,面南而来,定非胡骑!”冉弘武浓眉紧锁,提着丈二木枪,挺身昂立。
小山上,罗坞主神情也惊,匆匆奔向南面,爬上一块石头,捉眉眺望。但见得,大军漫漫滚来,旌旗呼卷作浪,巨枪高耸如林,铁甲排云若山,青一色的白袍连绵成城,中竖一方大旗,黑底而赤边,上书一字:刘!
“刘中郎,刘中郎……小娘子,小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