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兴四年,岁在辛巳,六月初三。
值此浓夏之季,八百里建康,阳昼逢暴雨,雷剑狂闪于乌青苍穹,大雨滂沱,泼珠倒豆般将江面砸作千坑万莲。
一叶蓬舟至北而来,飘浮于江浪中,起起伏伏,其状极危,幸而,操舟之人甚是了得,竹秆疾点,避过道道漩涡,险之又险的驻泊于城西柳渡口。
“老人家,谢过!”
舟中人披着蓑衣,牵着健马,抹了一把满脸雨水,递给船家一吊钱。
船家紧了紧船头粗绳,撩起袍摆,擦了擦手,推过窜钱,紧紧的拽着那人的手腕,哆嗦着花白的胡须,笑道:“好儿郎,抛颅弃肩,洒血于北,小老儿岂敢再受船资。”
蓑衣人怔了一怔,低垂着头,嗡声道:“老人家闻洛阳覆陷痛哭失声,某,愧而难当矣!”
船家捋尽胡须水渍,呵呵笑道:“非也,非也,大好儿郎岂可言愧!切莫自责,快快上岸,小老儿深信,今日闻败,他日必闻大胜!终将一日,不闻戈马声!”
“诺!”
蓑衣人眼底泪光闪烁,再不敢看船家一眼,驱马上岸,正欲扬鞭打马,却蓦然一顿,勒马回首,朝着亭中船夫沉沉一拱,叫道:“老人家,他日势必复我……”
“好儿郎,勿需再言,且往!”
船夫斜靠于亭,挥了挥手,待蓑衣人打马穿雨而走,默然走出亭,来到柳道中,目光追逐着马尾,喃道:“每逢战事,信使即作不同,好儿郎,好儿郎矣!”老泪混杂着雨水,爬了满脸,却浑然不顾,朝着雨幕,沉沉一揖。
……
豫章,大将军,军府。
雨水倒挂于檐,卷帘如珠。
王敦踞蹲如厕,其人虽年已五十有五,面目轮廓却俊朗依旧,鹅眉极长,斜斜扫入两鬓,若雪;目若渊湖,开阖沉浮;鼻似悬锋,略呈鹰坠;唇薄如纸,微微一抿,即若一线;蓄着三缕银须,不怒自威。
此刻,鼻子上堵着两枚干枣,以此却味。墙角置放着精美的矮案,内中燃着一品沉香,缕金木盆中盛着甲煎粉、沈香汁等物。
十余侍女身着各色锦裙,沿着屏风跪于苇席,手中抱着托盘,内置金漆瓮与琉璃碗,瓮中荡漾着东山采来的泉水,琉璃出自华亭,浅浅埋着香澡粉,泛着徐徐清香。
“呼……”
稍徐,大将军面泛红晕,眉头一皱,瞬间绽放,喘出一口气,神情尽显惬意。
一婢捧着托盘,匍匐而前,大将军取下鼻中干枣,嘴角一弯,投入口中细细一嚼,“咕噜”一声吞入腹中,拍了拍手,拾起盘中竹蔑,斜眼瞅了瞅,眉头微凝,搁下,复捡一方丝巾,默然净身。
待净身毕,一婢奉上漆瓮与琉璃碗。
大将军以香粉缚手,撩水抹擦,继而,抬至鼻下一嗅,幽香徐来,令人神清气爽,顺势以手抹了把脸,扬了扬手。
当下,便有两婢旋来,一者居前,一者处后,侍前者为大将军却冠,解却身上衣袍,居后者为大将军揉捏腰下。
片刻后,除毕旧袍,复着新衫,大将军挥了挥宽袖,带起香味盘旋,嘴角一裂,大步迈出厕室。
室外,雷雨如洪。
三婢合撑七尺宽的桐油镫静候,状若华盖,大将军木屐踏入镫下,负手行往竹林雅亭。
萝裙扫青石,木屐踏雨声。
将将转过假山,丝竹声随风雨悄浸,翠竹碧绿成墙,内中,突现长十丈、宽十丈红亭,数十高冠峨戴者飘浮于其中,皆乃久负盛名之士。
大将军喜玄谈辩论,时常于軍府聚众论道,此时,玄谈方毕,复起管弦与歌舞,操琴者乃当世名士谢鲲,起舞者身姿婀娜,乃王敦新宠舞姬。
当事时,谢幼舆醉意酣然,背倚亭柱,横琴于腿间,宽袖拔七弦,琴声幽悠,虽历风雨而不歇;亭中舞姬,莲足似点蝶,小腰若萝旋,一颦一笑,辗转俏顾,夺人心魄。
大将军顿步于亭外,竹下,待得一曲毕罢,爽朗大笑,双掌互拍,“啪、啪啪”的响声,夺风泣雨。
满亭衣冠见大将军归来,神情各作不同,当即有人立身作揖,有人挽袖笑赞,亦有军府长吏陆玩淡然一笑,端着茶碗,吹茶不语。
更有甚者,乃谢幼舆,瞥见大将军置身于绿竹丛中,却着了一身紫服,当即把琴一拔,拾起一盏竹叶青,懒洋洋的站起身来,踉踉跄跄的奔至亭边,打着酒嗝,举盏笑道:“大将军,呃……处仁兄,紫服融绿丛,实乃……呃……实乃一色,恰若,呃……恰若……”
大将军薄唇一展,露着雪白牙齿,负手掂腹,笑道:“恰若何色?”
谢鲲长眉一扬,喷着浑浊酒气,奔入雨中,将脖一仰,徐徐饮尽杯中酒,醉眼乜斜,指向大将军,裂嘴笑道:“恰若绿身红顶之八哥,倒悬也!”言罢,好似酒气上头,身子一软,斜斜扑向大将军。
“幼舆醉也!”
大将军斜踏一步,将谢鳎伏住,挽着醉熏熏的谢鲲走向亭中,神情泰然自若,因其挽扶谢鲲,是以衣袍为斜雨尽湿,然其却浑然不顾。待将谢鲲安置于亭角,拖曳着湿漉漉的袍摆行至左亭正中落座,身后白苇席为水所浸,色呈不同。
音歇,舞止,众人目光随大将军而动。
零陵太守尹奉瞥了一眼苇席中的斑痕,复瞅了一眼倚亭歪睡的谢鲲,离案而起,揖道:“大将军,八哥倒悬,乃不义之意也,其心难容,论罪,当罚!”
“嗯……”
大将军慢腾腾的哼了一声,斜挑一眼尹奉,雪眉若不可察的一抖,挥手笑道:“幼舆醉也,何言其罪!况乎,幼舆豪放豁达,心不系物,若遇七贤,必自携入林,岂可容俗世之心,度名士之意!”
尹奉面上豁地一红,硬着脖子,沉沉一揖及地,扬声道:“大将军容禀……”
“罢了!”
大将军声音由然一拔,轻轻敲了下案面,“噗”的一声脆响,若冰飞渣,当即将满亭华冠震住,让人犹置冰窖,各中滋味,难以言述。
“哈,哈哈……”
须臾,大将军放声朗笑,拍了一下案侧痰盂,复击一声嗡响,高声道:“倒悬八哥即若盂缶,盂者,容人口舌恶晦也!然若以掌击之,亦可闻得慷慨之音,诸君,以为然否?”
众人面面相窥,继而,齐声道:“大将军所言甚是!”
谢鳎嘟嚷了一句,身子顺着亭柱直滑入地,翻了个身,扯过木屐枕于脖下,憨声响起:“呼噜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