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隔两月,复至建康。
城东柳渡口,红日浮朱亭,曲练绕青柳,绿荫中有老牛甩尾慢行,老牛背上有牧童与短笛,牧童梳着总角头,懒洋洋的盘着腿浮现于青绒杨柳,短笛横打于唇,笛声渡风,随风潜入神魂中,令人闻之,情不自禁的嘴角微裂。蓬舟来去时,忽逢江风习习,摇起岸畔柳絮轻飞,恰若载得满船霜白。
青冠月袍孑然立于船头,背负着手,漫眼打量着畔上景、江中景。殊不知,便在他感叹江山如画,茶烟浮柳之际,自己也被一双双眼睛裁入画中。
有人背倚亭柱,晃着指间酒壶,嘴角微微翘启,存于似笑非笑之间,此乃谢奕。有人儒冠长衫随风招展,临水搭眉,不时了望江面,面显希冀之色,此乃褚裒。尚有一个小壁人,头戴小青冠,身披小月袍,背负着双手,脚上的小木屐一翘、一翘,不时的飞上眉梢,显然等得不耐,此乃小谢安。
江中,蓬舟如梭,莫论男女尽皆望向巨舟之首,有人捋须微笑,有人捏着小团扇俏遮半张脸,美眸流盼,稍徐,忽闻一舟响起问询:“何家美郎君,壁人如珪也!”
闻言,巨舟上的青冠月袍微微一怔,侧首看去,方才觉察满江蓬舟尽滞于江中,而那一双双眼睛中满含着赞赏。一时间,刘浓感概莫名,常年居北地身侍铁甲,竟然忘却已身极易招人眼。
这时,畔上的小谢安踏前一步,扬着下巴,高声道:“此乃吾之好友,成都侯刘瞻箦是也。”说着,挽了挽袖。
“成都侯,美人如玉也……”
“格格,原是华亭美鹤……”
“然也,然也,怪道乎神秀至斯,恰与清风并齐……”
霎那间,赞声不绝于耳,更有甚者一声娇笑,驱舟拦至巨舟前面,捏着团扇,仰着螓首,眯着眸子细细看,继而,亦不知是谁唤了一声:“成都侯,且授香囊也!”
众人寻声而望,只见一叶轻苇静浮于水,渐而,船蓬中奔出一名婢女,瞅了瞅巨舟,甩起右手,抡了几个圈,“嗖”的一声,便见得一只香囊脱手而飞,于江面上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冉冉飞向巨舟,奈何力弱难及,擦着舟畔“朴嗵”坠水,激起水莲一朵。
场面静得一瞬,须臾,一干女儿们回过神来,暗觉此景美极,顿时,解香囊的解香囊,无香囊可解的便拔下头上花簪,朝着巨舟便扔。蓦然间,天上飞满了各式各样的物什,有香囊、花簪、团扇、水果、尚有各色丝履……
“朴嗵,朴嗵……”坠水声此起彼伏,水莲盛放恰若满江飞絮,女儿们嬉嬉笑着,已然不为舟上美郎君,但为此间美景。晋时女儿便是如此,妙赏于画而妙擅入画。有此情怀便乃晋,得山川水墨存于胸即乃晋,无关风月。
待得四野归静,江面上飘满着香囊等物,巨舟上的刘浓微微一笑,挽起双袖于眉,团团一揖。巨舟,辗水而走,划得满江五颜六色随着水纹,浅浮。
舟泊柳畔,刘浓大步若流星迎向众位好友,待见袁耽未至,心中捉奇,此番奉召入建康,具体时辰仅告知了几位好友,按理袁耽势必比谁都着急,莫非有变?
谢奕见刘浓眉头微皱,心中却想起一事,挑着眉看了眼刘浓,饮了一口酒,但笑不语。
褚裒笑道:“瞻箦若不欲为人排墙细观,理当速走。彦道想必因事耽搁,待来时不见我等,必然来寻。”说着,瞥了一眼江面,嘴角笑容包都不包不住。
刘浓回头一看,皱眉道:“理当速走。”
“速走,速走,切莫滞留!”
小谢安甩着宽袖,跟在刘浓身后,与刘浓同乘一车。当下,众人各入已车,奔向城郊刘氏别墅。
曹妃爱携着革绯等人见刘浓引人去别墅,柳眉微颦,想了一想,令着众婢前往城中商肆,显然不愿与刘浓同处。刘妙光钻入车帘,挑帘看了看往西的刘浓,又瞅了瞅往东的曹妃爱,心中犯难。稍徐,一名炎凤衞折回来,引刘妙光前往城西别墅。
车队绵延漫道,刘浓背靠车壁,半阖着眼,在想为刘琨正名一事,刘琨乃故晋大司空,都督并冀幽诸军事,东晋立于江左,刘琨遣妻弟温峤入建康,劝进司马睿继帝位,故而司马睿为彰其功,且为向天下人告示晋室复北之心,增表刘琨为太尉。
奈何,东晋立,司马睿龟缩于江南,实无复北之志,且因刘琨乃儒雅名士,身处虎狼环伺之地,焉能不败?是故,刘琨轻信鲜卑左贤王段匹磾,阖族为段匹磾诛杀。其后,刘琨帐下将佐无奈之下,不愿奉仇人为主,只得率军背投石勒。其时,段匹磾尚尊晋室,是以司马睿睁一只眼、闭一只睁,未予刘琨正名,尚因刘琨将佐投胡,朝野大有不耻之声。刘琨其人,刘浓不置可否,然其满腔逐胡热血,不容轻亵。迄今为止,英雄蒙尘,已有数载。
小谢安按着膝随车摇晃,见刘浓眼底光寒闪烁而眉心微皱,他与刘浓交好多年,以往之美鹤飘然若仙,而今之刘浓气宇沉渊,却多了几许疲惫,然也,即乃疲惫,纵然美鹤隐藏得极深。思及此处,心中微悸,微微倾身,问道:“美鹤,君何忧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