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洛阳一别梨花新(1 / 2)

梦回梨花落 唐家小主 5019 字 1个月前

林子深处的河水尚未结冰,站在石岩边的梨秋雪静静地看着湍急的流水。她行至边缘,眼睛一闭,倒入水中。冰冷刺骨的河水渗入每一寸皮肤,此刻她没有恐惧,有的只是解脱。她没有挣扎,就这样沉入水底。湍急的水流淌过,不知流向何处。她的意识逐渐散开,最终化为支零破碎的片段,消失殆尽。

相互贯通的河流将梨秋雪带回了青阳城那条水系,她是被那位住在深山以行医为生的老婆婆救起的。老婆婆发现她时,她被河水卷到了岸上。发现她还有一口气,便带回了林中小屋内救治。

梨秋雪醒过来的时候,老婆婆正在院子外面煮药,她似乎因为年迈而身有不适,正轻轻咳嗽着。梨秋雪环顾着屋内熟悉的摆设,昔日的旧影掠过脑海,化作滔天的巨浪,让悲伤更加猛烈。

为什么总有人要救她?为什么不让她就这样死去?这样孤单地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

婆婆端着药走回屋内的时候,外面掀起了风雪,风雪吹翻了不少空着的晒匾。

婆婆端着药走到床头,梨秋雪睁着眼睛,眼角淌着泪,却像死了一般不愿起身。婆婆叹了一口气,对她的事情也有所听闻,虽有感慨,却不知作何安慰。

“婆婆,你为何要救我?爱我的人和我爱的人都离我而去了,我一个人活在这个世上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梨秋雪缓缓开口,她将头侧向另一边,缓缓闭上眼,任由最后一滴泪淌落。

“人终其一生都是孤独的,我们必须去适应这孤独,就算是在痛苦中,也要学会品尝这份孤独。”婆婆佝偻着,拄着拐杖坐下。她慈祥的面容浮现出一丝苦笑,这些年,她也一直孤独地生活着。可人的本质就是孤独的,没有人替你承受,也没有人为你悲悯。

“雪儿啊,人啊,这一生会有万千坎坷。渡不过去的人,一心寻死。可死了,就真的什么希望都没有了,你真的甘心这样死去吗?”

不,我不甘心!我怎么会甘心就这样死去?我最爱的人和最恨我的人一起伤害我,他们还活着,为什么我要去死?为什么我要认输,把一切拱手相让?

婆婆的一番话激起了梨秋雪心中的涟漪,她回过头,望向坐在桌边感叹人生的婆婆。她现在还不能死,她要活下来,活下来报仇!她要活下来,让那些曾经伤害过她的人得到应有的报应!

“如果你想通了,就起来把这碗药喝了。你啊,现在的身体弱着呢,估计是生孩子时没注意,落下了病根,得好好调理啊。”婆婆说着,便又拄着拐杖走出门外将晒匾收拾起来,以免再被风吹走。

梨秋雪紧攥拳头,她将所有的眼泪都咽了回去。她起床披上一件薄衾,走至榆木桌边,端起那碗苦涩的药汤一饮而尽。

救下梨秋雪的婆婆姓白,本是学医出生,却因为女子的身份而不能做大夫。白婆婆为了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便隐居在了林中。她这一生无儿无女,老伴也早早地去世了。她济世为怀,又淡泊名利,有着让梨秋雪敬佩的情怀。

梨秋雪跟着她学医,了解这世间所有的药草,了解医术的精髓。白婆婆将自己毕生所学都传授给了她,白婆婆总是坐在门外的台阶上呢喃着,希望在她去世之后,能有人继承她的衣钵。

原本满怀仇恨去学习这些的梨秋雪也渐渐看破了红尘。白婆婆的一生无求打动了她,她的内心也渐渐归于平静。人世间的仇恨如同滔滔江水,不止不休,没有尽头。

仇恨能让人内心痛苦,而爱却能让人内心平静。

也许是感受到了白婆婆的孤独和爱,梨秋雪开始觉得,若能一直陪伴在白婆婆身边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若能这样,也算是一个新的开始。她愿意如同白婆婆所说,一笑泯恩仇。

可终究事与愿违。年迈的白婆婆没能熬过第三个寒冬,她是坐在摇椅上去世的,去世的时候面容安详,没有任何痛苦。起初,梨秋雪只以为她坐那里睡着了。到了夜里,她想唤醒白婆婆回屋内歇息,可白婆婆再没有醒过来。摇椅边的拐杖被风轻吹,沉闷落地,白婆婆轻握着拐杖的手也如同被风吹落的芦苇,在寂静的空气中垂落。

白婆婆终究是去了,留下她一人。

按照白婆婆生前所言,梨秋雪将她的尸体火化,将骨灰撒入那贯穿所有城的巫江水系。

夜幕初临,寒烟渺渺的江心处有一叶扁舟。一白衣女子站在扁舟的一角,寒风吹拂着她的衣袂,她头簪白花,静得像画中仙。偶有路过的人望向那寒烟缭绕的江心,扁舟被烟雾掩去。人们只能看见云雾缭绕的江上漂浮着一女子,女子容貌清秀,神色冷冽。她回头望向江边的人,不少认得那容颜的人们大惊失色,惊恐跑走。

梨秋雪望着自己倒映在江水中的容貌,也许她该换一张脸。

初春的时候,青阳城舞龙舞狮,十分热闹,在这样的热闹中却有一处十分冷清。

青阳城大街的某处,时常坐着一位白发苍苍的婆婆。人们称她为白婆婆,她每天都会在街角摆一桌一椅,一面写着“义诊”的旗帜竖在一旁。人们起初对她视而不见,只有一些贫苦百姓本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情去找了她救治。

后来,城内林家的小公子染了恶疾,无人能救治,那白婆婆走进林府自荐,说能治好小公子的病。林老爷虽对江湖郎中有所怀疑,但实在没办法了,只好允许了她进府。

小公子的病在白婆婆的医治下有了起色,不过半个月,小公子便好了起来。白婆婆也因此声名鹊起,青阳城这一带的百姓只要一有不适,便会寻向那街角。

“世杰,别一个人走太远。”熟悉的声音从东街的阁楼内传出。听到那声音的白婆婆呼吸骤停,她循着声音的方向望去。只见一名身穿对襟长衫的男孩走在前头,跟在他身后的花羽挽着楚少秦的手臂,他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地在街上走着。

那一刻,沉淀在梨秋雪心裏的所有恨意被翻了上来。她易容成白婆婆的模样,继承白婆婆的衣钵,在这不起眼的地方行医。她从没想过有一天还会再见到他们,从没想过那些以为会被放下的仇恨竟那么轻易地泛起滔天巨浪。

为什么我的莲珠死了,你们却活着?为什么!

梨秋雪直勾勾地望着那个方向,忘了面前还有一群排队等她救治的病人。她起身,拉起肩上的披肩,微微掩盖面容,朝着楚世杰的方向走去。

此时楚世杰正站在卖冰糖葫芦的大叔身前。跟随在楚少秦身后的侍衞上前付钱,卖冰糖葫芦的大叔将一串冰糖葫芦交到楚世杰手中。也是这时,拄着拐杖的梨秋雪抖了抖披肩,从楚世杰身旁经过。藏在披肩上的药粉自然地落在那串冰糖葫芦上,无色无味,却是可取人性命的毒物。

她看了楚世杰一眼,三年不见,他长高了不少。他的眉目和她认识的一个故人有几分相似,他不经意抬眸,正好对上梨秋雪的目光。那一抹天真无邪的笑容触动了她的心,世杰是个善良的乖孩子,以前总喜欢跟在她身后跑,也是莲珠的好弟弟。

世杰又犯了什么错呢?为什么他非得因为父母的罪过而死?

那一刻,梨秋雪心中生出一丝内疚。

不,现在这个时候她不能有怜悯之心。复雠的道路本就会牺牲许多人,就算不是世杰,也会是别人。

梨秋雪和楚世杰擦肩而过,和楚少秦擦肩而过。

在擦肩而过之后,楚少秦停了下来,他往后望去,却寻不到他想寻的身影。

他听闻有人在青阳城见过梨秋雪之后,便决定去一趟青阳城。那里是他们最初相识的地方,他想,若雪儿还活着,可能会回来这裏,他或许能在这裏找到她。但作为一国之君,不能随便离开皇宫。加上这三年间,朝内不少人倾向花晟鹤,他虽为皇上,却多处被花家钳制。如果此行他不带上花羽和世杰,花晟鹤不知道又会在私底下做出什么事情来。

“雪儿,如果你还活着,为什么不出来见我?”楚少秦在心裏感 叹着。

这三年来,他没有一天不想她。他不愿意相信雪儿和安青有私情,也不愿意相信雪儿已经离他而去。可无论如何,他视为情敌的安青已经死了,如果他的雪儿愿意再回来,他一定不会再追究当年之事。

楚少秦在青阳城游玩的第二日,楚世杰大病不起。城内大夫束手无策,就连策马赶来的太医也摇头叹息,不知太子染了何疾,不知从何医治。在楚少秦焦头烂额的时候,城内的大夫将东街的白婆婆道了出来。

东街有个白婆婆,不知是从何而来,但她的医术在青阳城这一带非常出名。楚少秦已经失去了一个女儿,他不能再失去楚世杰。听完大夫的引荐,楚少秦亲自去那街角找那位白婆婆。

这日恰逢雨天,春雨润物细无声。楚少秦绕过几道青石街道,寻着白婆婆的身影。路上的行人撑开了油纸伞,蒙蒙细雨,沾湿他的衣衫。在东街尽头某处阁楼的屋檐下,坐着一名白发苍苍的婆婆。她低垂着头,正数着桌上的麦穗。一道阴影落在她身上,她似乎预感到了楚少秦会来找她。她抬起头,熟悉的面容映在她的眼中。她努力将心中所有的悲愤咽下,化成一抹慈祥而善意的笑容。

“婆婆?是你?”楚少秦惊呼了一声,他认出了眼前人就是昔日他和雪儿一起救过的婆婆。如果婆婆一直在青阳城,她会不会见过雪儿?

“婆婆,你有没有在青阳城见过雪儿?我一直在找她,可一直没有她的音讯。”

“雪儿姑娘啊?三年前就死了。”梨秋雪改变了自己的音容,低沉沙哑的声音有一丝悲悯,她缓缓说道,“我见到雪儿姑娘的时候,她被江水冲到了岸上,已经没有气息了。我将她火化了,骨灰也撒进了江水中。”

“雪儿……”楚少秦浑身发颤,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陷入悲痛 之中。

他寻了她三年,换来的却是她的死讯。

“斯人已逝,节哀吧,节哀吧。”梨秋雪拿起拐杖,叹了一声。

她随着楚少秦去了客栈,客栈内的楚世杰已经气若游丝。花羽和太医围在一旁心急如焚,但梨秋雪知道,花羽的心急仅仅是因为害怕太子死了她的地位不保。

“去端一碗盐水和糖水过来。”梨秋雪坐到楚世杰的床边,她原本想利用他的死让花羽崩溃,可花羽有一颗石头一样的心,她在乎的从来不是世杰的死活。世杰是个好孩子,他没有任何错,只是错在不该出生于皇家。

楚少秦端来一碗水的时候,梨秋雪正用银针扎破他的手指为他放血。她早早地就将解毒的药物涂抹在银针上,只要银针刺破楚世杰的皮肤,解药便能顺着血液蔓延。

她接过盐水,从袖中掏出一味药草,让楚世杰服下。服了药的楚世杰气色渐渐好了起来,梨秋雪起身准备离开客栈。而楚少秦做出了挽留,希望她能随他们一起回宫,日后可以照顾一下楚世杰。

楚世杰三番五次大病,让他心中有些不安。面前的婆婆虽然不能让他的雪儿起死回生,却给他一种格外熟悉的感觉。他希望在这宫里,还能有一个他熟悉的人陪伴。梨秋雪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露出浅笑,同意了他的请求,随他们一道回了皇宫。

宫中的一切有了许多变化,唯一没变的是西阳宫内那株梨树。它依旧盛开在院子里,仿佛要比天高。西阳宫虽然人去楼空,却依旧每天都有宫女打扫收拾,一切都维持着她离开时的模样。

宫里的人说,皇上总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回到西阳宫。他会坐在梨树下用树叶吹奏曲子,梨贵妃离开后,皇上的心也离开了皇宫。

梨秋雪是以医婆的身份入宫的,她常伴在楚世杰身边,也会为宫里的一些宫女太监就诊。有许多次,她都可以在楚世杰的食物里下毒,许多次她都可以置楚世杰于死地。她终究心肠软,没能对一个六岁的孩子下手。

楚世杰虽然没有见过白婆婆,却愿意亲近她,把她当成亲人一样 看待。

那天,楚世杰从太傅那里回来,他跑去梨秋雪面前对她行跪拜礼。梨秋雪仿佛回到了三年前,仿佛看到了那个依旧受宠的自己。

“白婆婆,今天太傅教我,做人应该知恩图报,滴水之恩应当涌泉相报。白婆婆对我有救命之恩,日后等我长大了,一定会好好对待白婆婆。”楚世杰的一番话彻底断了她要杀他的念头。

楚世杰本性善良,不像花羽那般心机叵测。他终究只是个孩子,是这个世上唯一还愿意和她亲近的人。

“太子日后做一个好皇帝,就是对婆婆最好的回报。”梨秋雪抱了抱楚世杰,她慈善地笑着,随后将一个香包递给他,“婆婆听说这几日皇后娘娘心悸失眠,这个香包可以安眠,太子可以帮婆婆放在皇后的寝室 内吗?”

“嗯。”楚世杰接过香包,转身便跑去了皇后的寝室。

梨秋雪从太子寝宫走出来,她在被月华和烛火笼罩的宫中一步步走着。夜幕已降,去往西阳宫那条小径上有幽幽烛火摇曳着。她抬眼望去,在前掌灯的宫人随着楚少秦的脚步停了下来,他立在那缕光中。

不远处,那人披着月华立在苍茫的夜色中。他挺拔的背如同一株青竹,仿佛从不畏惧世间的风雨。正是这样的他,让她万劫不复。

她看着他遣退了所有掌灯的宫人,独自一人踏入西阳宫。幽幽的乐声从西阳宫的后院传出,那是用树叶吹奏的曲子。

那一夜,她本可以亲手杀了他。可当他对她说出那番话的时候,她觉得让他继续活着才是对他最大的折磨。

“皇上是在怀念故人吗?”走到院子里的梨秋雪望着坐在树下的楚少秦,他神色黯然,黝黑的眸底似最深的潭水。他见白婆婆突然出现,便强扯出一抹惨淡的笑容。

“我记得我第一次认识雪儿的时候,就是在梨树下。那时候我在逃亡,在一无所有、最绝望的时候遇上了她。雪儿那时候特别会折腾,我总是被她折腾得死去活来。可有时候缘分就是这样,你越是拼命地去抵抗,越是无法逃脱。”那人依靠在树上,他的眉目在月华下透着惨淡,那是深入骨髓的哀愁和忧伤。

梨秋雪拄着拐杖也坐了下来,他们一起依靠着梨树望向夜空。

“我从没想过有一天我会失去雪儿,直到现在,我仍觉得她还活着,就在我身边……”楚少秦讲累了,便靠着大树闭上了眼睛。

雪儿离开之后,他的世界变得一片空白。他时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想,他用尽心思回到这宫中,回到这牢笼中,究竟是为了什么?那曾吞没一切的仇恨和现在的追悔莫及,到底哪一样更让人绝望?

梨秋雪拔出匕首的时候,楚少秦已安然睡着,他像个孩子对她没有任何防备。她要杀他,轻而易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