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笃走了,但他带来的关于蒙山军主力在天津失踪的消息还是在郑家庄引起了波动。消息是从两个渠道传出去的,周毅当然会通报封国柱等人,而王月蝉则忍不住告诉了孙娟等。医护所有不少当地参军或帮忙的妇女,这个消息马上引起了震动。光是一个郑家庄,有多少跟随龙谦出征的子弟?程大牛急匆匆地跑到司令部,找到周毅,“周司令,听说龙司令他们在京城遇到麻烦了,咱们是不是派兵过去增援?”周毅正跟封国柱等人商议此事呢,“老程,辖嚷嚷什么!增援?有那么好增援的?隔着上千里地呢!”“那怎么办?总不能坐在这里干等吧?”程大牛大着嗓门叫喊。“老程!”宋晋国站起来将程大牛拉进屋子,“老程,你别嚷嚷了,那不过是郑笃胡说八道!你也信?快去跟乡亲们说,没那回事!该干什么干什么!”“很是。官军没安好心。他们还指望着将咱们支走呢。”封国柱开口道,“你在村子里说话是管用的,子弟们都在外面打国战,千万别乱了方寸。司令是什么人你是知道的,咱们不会吃亏的。”“老程,郑笃那厮来这里传话就是为了搞乱咱们的阵脚!他还想着让咱们出兵对付抱犊崮呢!说来说去都是想让俺们走!老子偏不走!你去一家家地告诉乡亲们,咱主力没消息呢,别听信谣言。”周毅站起来,“快去。不准乱说,对别的村子,要封锁消息。俺们要商议下军事上的事,这件事除了陈庄主,谁也不准告诉!”赶走程大牛,周毅决定派人去京城,“要派人去京城打探消息。他们走了三个月了,该有消息了!就这么耗着,心里真是不踏实。”“副司令说的是。派谁去?”邓清华问。“恐怕只能你去了。别人不放心。你选两个机灵的,化妆去。”周毅盯着邓清华,“家里的事不打紧。他们那边才是关键的。”“也只有清华走一趟合适了。你识文断字,俺打仗不愁,干这个,不成。”封国柱说。“好吧。那我准备一下,明天就走。”邓清华站起身来,看见了急急赶来的陈超。不可避免地,蒙山军大队的消息传到了陈淑耳中。“叔,听孙娟讲,蒙山军大队在天津战败了,下落不明。”陈淑急着找到了从郑家庄返回家的叔父。“别听他们瞎嚷嚷。谁亲眼看见了?”陈超安慰侄女,“打仗嘛,你也经见过了,形势瞬息万变,暂时失去联络很正常。”这句话龙谦多次讲过,现在拿来安慰侄女了。“我就是担心……”“担心也没用!淑儿,心强强不过命啊!若是他们注定要开创一番大业,那么这次去京师勤王,最多不过有惊无险。若是没那个命,咱们就忘掉他们吧。”“俺不信命。”陈淑倔强地说。“不信是不行的,冥冥中自有天数……”陈超仰脸看着深邃的夜空,“年轻时我不信命,跟你一样。等你年岁大了,不信也得信……”“你既然信命,那你觉得,他,他们会怎么样?”“怎么样不知道,但他不会有事的。”陈超本来准备给陈淑吹吹风,让她有个心里准备,但聊到后面,陈超自己也相信龙谦不会有事了。在听到那个消息时,陈超猛地想起了家乡这一年来的变化,诸般感觉瞬间涌上心头:这一年多的变化太大了,小小的陈家崖,一年来送走多少后生?年轻轻的,便战死在杀场了……连跟了自己三十年,像亲兄弟一样的陈三,都枉死在官军手里,而且死的那样惨。来了多少陌生的面孔?陈家崖这个偏僻的山庄,几十年累计下来也没有来过这么多的生人。带来的不是人口,而是变化,全方位的变化,感觉到自己的日子变了,又数不出究竟变了多少。最大的变化是什么?陈超是想过的,最大的变化就是人心变了,原先安定的,如死水一潭的人心被那些人搅乱了,人们变得不安分,甚至骚动,好斗,连走路的节奏都快起来。最为奇怪的是,那些失去了儿子的家庭并不怪这些给他们带来灾难的外乡人,而是将仇恨记在了官府身上。菩萨畏因,凡夫畏果,如果不是蒙山军打开郑家庄进而占据陈家崖,那些人家的孩子们会老老实实地沿着祖先的足迹,平淡地走完这一生。那样不是很好吗?陈超很怀念一年前平静的光阴,村子里鸡狗的叫声都显得悠闲安宁。可是,那种日子真的悠闲安宁吗?陈超想起了陈狗剩和程大牛,想起了临县闹起的义和团,想起了成群逃荒的人们,正如龙谦所说,中国正面临三千年未遇之大变局!三千年啊!孔夫子的时代距今不过二千五百年,从现在往前推三千年,推到武王伐纣的时候了吧?西周的建立,给我们带来了礼乐制度,“礼”之运用,成为了规范人际关系最重要的武器,包括儒家推崇的三纲五常。天不变,道亦不变,我们的祖宗就这样一天天地走过来。三千年未遇之变局?什么意思?难道三千年来形成的礼乐制度全部要崩坏吗?当初陈超确实追问过龙谦,龙谦说,原先我们的威胁总是来自北方,汉之匈奴,唐之突厥,宋之金与蒙古,一直到后金灭亡了大明。现在呢?北方的威胁没有消除,海上的危险更大了,你能想到区区数千西夷,便能漂洋过海来到中国并一路打下京师?你能想到有朝一日老实巴交的农民也拜起了洋神?自打西方实现了工业革命,世道就变了。这一百年创造的财富,比原先所有朝代的总和还多!我们是农业社会,注定要被那些实现工业化的国家打败,除非我们也搞工业化,而且比他们搞的还好。工业化是什么,龙谦是跟他聊过的。他既听不懂,也不信。但世道正在变,变得他看不懂了。“淑儿,周毅他们已经商量了,要派人去京城找龙谦。应当很快就有消息了。你不要担心了。”“那好极了。我要跟他们去。”“胡闹!带你一个女儿家,不是添乱吗?郑笃说了,京城已经被洋人占了,连皇上和太后都跑了……”“他们跑不跑和俺有啥关系?俺是要找到他,只要他没事……”陈淑扑闪着的大眼睛中带着泪花。陈超不落忍斥责侄女,只能劝慰,“这一路山高水险,邓科长带你一个女儿家多有不便。你没听说吗?京师一带的洋兵足有十几万了……你别哭,让我想想。”陈超看见侄女脸颊上滚落的泪珠,心软了。倒没让陈超为难多久,第二天一早,司令部派人将他叫到了郑家庄,走进当初龙谦当初所住的堂屋,陈超一眼看见了一身绸缎贵公子打扮的江云。“江云!真的是你?司令回来了?”陈超大喜。“陈庄主安好,”江云微笑着站起来,“司令护送朝廷去了太原,他一切安好。”“江云,你将司令和大队的情况跟陈庄主再讲一遍吧。”周毅笑眯眯地。“不用了,知道大队没事就好了。”陈超顿感一身轻松,“你是从太原赶来的?”“不,俺是从山西走河南,从归德府过来的。”江云还是一五一十地将蒙山军大队的情况讲了一遍,讲到惊心动魄处,陈超几乎要惊呼了,“这么说,司令被朝廷派到了京师?要跟洋人讲和?”当然,江云略去了北京打劫王府之事。“是,我并未见到司令。他和司徒均回太原了,也许现在已经在北京了。奉参谋长之命,我从北京去太原,直隶一带很不安静,保定府还被洋鬼子占着。到了娘子关找到咱大队,鲁山大哥派我回山东接大卫去北京,我跟王之峰张小丁商议,还是绕一绕路吧,于是走上党入河南,拐了个大弯子才回来。”江云没有告诉陈超他与两名部下身上带着六千两黄金,这些钱是给留守部队的经费,大约折合白银九万多两。在陈超到来之前,江云已将鲁山转达的龙谦的指示和黄金交给了周毅和宋晋国。看到留守营一切正常,也让江云放了心。“昨天郑笃来,说大队在天津被打散了。害得大家担心的要死。正准备派人去京师呢,你回来了!好,太好了。大队都好吧?他们啥时候回来?”陈超继续问。“咱们主力确实在天津打了几场恶仗,伤亡很大。不过仗都打赢了。对了,关于伤亡情况,先不要对外面讲,免得乡亲们过分担心。不过营长以上的军官们都好,没事。现在主力分置两处,宁参谋长,王营长他们带着一部分兵力还留在北京,等待时机转移出来。鲁山、冯仑他们带其余部队驻守娘子关,招募新兵,抓紧训练。听鲁山说,对局势发展,司令已有通盘的考虑。司令现在最担心的反而是家里了。看到你们都好,司令就放心了。陈庄主,司令有一封信转交你,你跟我出来吧。”陈超跟着江云出了屋子,江云从怀里摸出一封信,“这是司令托鲁山转给你的,很重要。你要照着信上的吩咐去做。钱不用发愁,找老宋要便是。我带回了不少呢,都是金子。另外,这两件洋玩意,是司令在战场上缴获洋人的,送给大小姐,你给她吧。”江云摊开手,是一个银质的怀表和一枚金灿灿的十字架。“给淑儿的?”陈超拿起那个十字架,“真是金子的啊。”“是啊。”江云笑眯眯地,“留着给大小姐玩吧。”“这个,你还是亲自给她吧。她或许要跟你打听些事。”陈超摇摇头,将十字架还给江云,取出没封口的信就着朝阳读起来。“什么?找一个稳妥的人,还要是读书人,去敦煌?甘肃敦煌?敦煌在哪儿?什么是莫高窟?”陈超被龙谦的信彻底搞糊涂了。“俺也不晓得。”江云依旧笑眯眯的,“不过,既然司令这样安排了,一定是大事。这件事可就靠给你了。”“你呢?还要回去?”“当然。我这次要带大卫走。”“陈庄主,你们说完了吧?”邓清华出来,“咱们商议下吧,江云回来的巧,不然,我也就上路了。你没吃饭吧?等咱们商议过了,一起吃。”周毅、封国柱、宋晋国、邓清华、江云以及陈超闭门开了个会,周毅主持,“现在好了,咱们知道了大队的情况,也就放心了。因为怕路上不安全,司令的话是由鲁山转达给江云的。山西与北京的联系已经沟通,江云回来,咱们这边的情况将由江云带回去。对,就是建立交通站,这件事,本就是你情报科的事,我就不具体过问了,需要人手,你抽调便是。”周毅对江云说。“是。”江云依着军规,立正答道。不过他穿着长袍马褂,看上去很滑稽。周毅摆摆手,让江云坐下,“司令认为,眼下,袁世凯不会对咱们动武,但也不能大意。抱犊崮咱们是不去打的,咱不给官府当枪使。所以,根据地的主要事情就是加强军事训练,以防万一。这件事我和国柱、清华负责。司令转达的关于优待军烈属,建设根据地的事情,老宋你和陈庄主商议着办。咱就一个目的,等司令带大队回来。”“没错。就是这样。”封国柱搓着手,“打仗的事情归我们,其他的归你,”他伸手在宋晋国背上拍了一掌,“我建议抽调些武器,将各村的保安队组织起来,成立一个营,专门负责守卫。留守营不再担负守卫各庄的任务,集结起来专门对付突发情况。”“我同意老封的意见,现在几个连分置数处,很不利于应付。”邓清华道。“行,成立一个后备营,谁当营长好?”周毅问。“我建议由盛光干。这批新兵训练他下了大工夫。”封国柱答道。“可以。就让盛光代理营长。”周毅点了头。“周副司令,你们议军务上的事,俺就不参加了。司令交代一件特别的事,我得去找个合适的人。”陈超站起来。“行,要钱要人,你说话。”周毅也站起来。“钱是要的,但人嘛,得我找。”陈超笑笑,走出了堂屋。朝阳照在陈超脸上,他舒坦地眯上了眼,深吸了一口清凉的空气。来之前的担忧全部消失了,伤亡重他不担心,只要龙谦好好的,蒙山军就活蹦乱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