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好晚上去贤良寺报道,龙谦不能推脱。这件事别人是帮不上忙的,他只带了大卫和司徒俩人。对于即将开始的谈判,龙谦给自己定位于小角色,不会起多大的作用。尽管他知道,即将签订的条约对于自己的国家是一个巨大的损害,将深刻地影响历史。龙谦与司徒均及大卫·狄文赶到贤良寺时,庆王已经到了。说明身份后,守卫贤良寺的俄国兵将龙谦三人放了进去。龙谦还是第一次见到赫赫大名的李鸿章。“武卫右军标统龙谦参见中堂大人。”龙谦大礼参拜。“起来说话。龙将军,老夫等你久矣。”李鸿章眯着眼睛打量着慢慢站起来的龙谦。好一条雄壮的汉子!难怪让洋人吃败仗!李鸿章心底赞了一声。现实的龙谦与他心中那个影子慢慢重合了,嗯,应当就是这个样子嘛。昨日吴永来,主要的就是聊这个将洋人杀的落花流水的归国华侨将领,引发了李鸿章的无限联想,现在,这个人终于站到了面前。龙谦也在打量着李鸿章。发现这个近代中国的巨人实际上已是垂垂老者,梳得一丝不乱的发辫已经花白,满脸皱纹,似睡非睡的样子,似乎精力不济了。“这两位都是谁啊?”李鸿章的目光落到了大卫身上。龙谦屁股后面跟着一个穿着新军军装的金发碧眼的洋人,让李鸿章感到好奇。“回中堂的话。大卫·狄文,美国人,其叔父在山东传教,他是来探望叔父的。去年春,卑职尚落草于蒙山,遭袁世凯大人围剿,突围时途经平邑,恰遇义和团攻打教堂,其叔父遇害。卑职将其救了出来,一直跟着卑职。”龙谦看看李鸿章那张满是皱纹的脸,“另一位叫司徒均,出身与卑职类似,父母都是加入了德国国籍的华侨,毕业于柏林军事学院,仰慕故土回国,在德国驻华公使克林德的推荐下加入了武卫右军任参谋之职。今年春被卑职所俘,加入卑职所部。初夏卑职被袁抚台所招安,组织勤王支队赴天津参战,司徒均任副参谋长,参赞军机,多有良策。卑职所以取得西沽之战的胜利,司徒均功不可没……”确实与众不同。李鸿章死死地盯着龙谦看。一般人会隐瞒或省略自己与朝廷作对的经历,此人真是另类,似乎将其当土匪的经历当成了炫耀……一个来华探亲的美国人,一个毕业于德国最高军事学府的德籍华侨,竟然成了其部下……连同龙谦个人的经历,让李鸿章产生一种非常怪异的感觉。现在不是了解这些怪异故事的时候,“请这两位暂且下去歇息,老夫与庆王有话问你。”大卫和司徒被人带出了屋子。“龙将军……”“卑职在。”“你好大的胆子啊。”“卑职不懂中堂大人所指……”龙谦心里咯噔一下,难道我打劫王府的事发了?不可能呀……“那西摩尔中将,现在何处?”“仍在太原军营羁押。卑职率部夺回娘子关之前,已将所有联军俘虏移交荣禄大人。”“唔,我来问你。你既生于美国,为何要回国呢?”李鸿章问道。龙谦放下心来,“回中堂。龙谦洋装穿于身,可心永远是中国心。”“好一个永远是中国心!看座!”“谢大人。”李鸿章并不在意龙谦曾经落草为匪。别说是一般的啸聚山林的土匪,便是搅乱天下的太平军中很多将领,投降淮军后仍得到他的重用。李鸿章与他的老师曾国藩一样,对于人才有着异常的欣赏和渴望,这是他们登上仕途顶峰的主要原因之一。吴永的信以及吴永亲口所述,让李鸿章异常重视龙谦对于当前局势的看法。“龙谦,吴永自称是你朋友。他曾与老夫说起你对解决战乱的策略,很有见地。今日庆王与老夫就细细听你讲来。无须顾虑,但说无妨。”终于,李鸿章转入了主题。“王爷,中堂,”龙谦低首道,“此事极难。卑职并无好招。所以,卑职对王爷与中堂钦佩之至……”“这叫什么?钦佩我俩?什么意思?”奕劻一路上已经与龙谦熟了,闻言不禁奇怪。“似这等出力不讨好的差事,也就是王爷与中堂愿意担着了……”李鸿章哼了一声,这一类的恭维话听的太多了,何况他在上海已经反悔过,几乎要返回广东呢,“龙将军,吴永的才具,我是清楚的。那些想法不是他的,他也没有贪天之功为己有。庆王与老夫招你来,是想听听你的见解。那些话,不必说了。”“是。卑职以为,洋人无意颠覆我大清。我堂堂中华,一千一百万平方公里有余的国土,四万万民众,绝非洋人所能鲸吞的。列强之目的,或着蚕食,如日俄德,或者掠夺财货,如英法美。想要将大清朝廷推翻,一口将中国吞下是做不到的。而且,洋人各怀心机,绝不会步调一致,他们所图的,不过是在华利益而已。此为主。因拳民攻击使馆,震动天下,传教士及教民多有损伤,故洋人定要追究责任,惩办祸首。此为辅。”“唔,说下去。”李鸿章端起茶杯,“老夫年纪大了,口常干,你继续说。”端茶送客是官场通例,他倒是放下了架子,特意做了说明。“谢中堂。卑职年轻,见识浅。说错了,还望王爷与中堂恕罪。卑职在太原蒙太后与皇上召见,授以使命,一直琢磨洋人可能提出的要求。在卑职看来,以下几条,怕是题中应有之义。”“哦?细细说来。”“是。其一便是惩办祸首。其二为索取赔款;其三嘛,大概会提出使馆保卫由各国自行负责;其四便是拆除海防设施,比如大沽炮台;其五,或许会提出自大沽至北京沿线驻扎各国军队,保证其交通安全……”李鸿章眉毛一扬,“据说你那位德国长大的部下拜会德国公使,这些条款,可是德国人的意思?”“不是。司徒均未曾见着公使。这些条款,都是卑职站在洋人立场上想的……”“唔,依你所见,如果洋人提出这些要求,我方该当如何应对?”“所以卑职才钦佩中堂大人。这就臂如做生意,我方现在是一点本钱没有,如何与对方讨价还价?依卑职看来,国土为重,银钱为轻。展期支付,局势一但有变,我方的机会就来了。比答应洋人在我要害支持驻兵为上。惩办祸首可以,赔偿军费也可以商量。拆毁炮台也可以答应他。唯独不能让他们在咱大清的国土上驻兵!”李鸿章扬起脸沉思着。龙谦所说的,他都想到了,甚至比龙谦说的更多。臂如逼迫慈禧还政于皇上。但正如龙谦所言,自己手里无牌可打……“为什么惩办祸首可以?这事关朝廷的脸面哪。”“在追究惩办所谓的祸首上,洋人的意见应当是一致的,怕是我方无法转圜。不过,所谓祸首,应当是主张攻击使馆教堂者,不能扩大至主战派,更不能延及太后与皇上,以动摇国本。若是范围扩大,难免损伤军心民意……”就这场荒唐的战争,李鸿章与奕劻是彻头彻尾的反战派,倒不能说他们就是投降派,奕劻不论,李鸿章反战的出发点自然是建立在对力量对比的清醒认知上。现在龙谦限定了祸首的范围,尤其是他说出不能涉及到太后与皇上,令李鸿章十分惊讶。感到眼前这位自称是海外归来的青年,倒像是在官场上浸泡了许久的老油条。“龙谦哪,你这样讲,是不是担心你被洋人所追究啊?”奕劻插了一句话。“回王爷。卑职之所以提这点,非为卑职个人计。卑职奉命勤王,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洋人败于卑职,是他们无能。若是卑职所部残杀战俘,还可以商议。卑职并未违反国际通则,想那洋人虽然残暴,但总得讲道理,至少在面子上得讲道理。此番京畿战事,武卫左军,武卫前军以及其他部队,与洋人多有交战,若是朝廷不据理力争,以后谁还敢打仗?”“你倒是将自己撇的清白!若是非要追究呢?”李鸿章哼了一声。“不能涉及太后,不能涉及奉命抵抗的将领,这是底线。至于那些不顾自身实力,违反国际惯例的官员,保是保不住的。不如早些决断,以打开僵局。”太后最担心的就是自己的权柄丧失,还政于帝,难怪太后看重于他。如端王之流,实是祸国殃民,李鸿章早已烦透了,借洋人之手,清除朝廷那些绊脚石,其实很不错。但朝廷迟迟拿不定主意,导致他来京后举步维艰,毫无进展。比如德国人,只是要惩办祸首,其他什么都不谈。“可英法已声明,他们非要等皇上回京再谈。”奕劻道。龙谦一愣。估计这是李鸿章告诉奕劻的,这几天李鸿章与洋人的交涉大概也不顺利……“那就告诉他们,太后的地位无可取代。如果希望看到一个大乱的,毫无秩序的中国,那就这么办。看他们去那里要银子。”龙谦想,自己的话估计会由奕劻传达给慈禧,必须在这个立场上毫不动摇。“嗯,很有见地。单说赔款,自甲午以来,国家残破,哪里掏得出银子?依你所见,该如何应对?”“此节难以避免,不过是多少及时间长短的问题。对策只能分化瓦解了。我国岁入几何,洋人并非不知。数额太大,催款太急,反而要不到。据说当初中堂大人在日本春帆楼与其交涉,曾经说过不行就打到底的豪言。那小日本不也有所退缩?卑职见识低下,中堂必有妙策。”李鸿章不由得摸摸脸颊的伤处,春帆楼是他一生的伤心地,龙谦此言实是捅了他的伤疤,但当时情形,自己的态度转硬确实是日本让步的原因,可今日之情形,还不如马关当初。“唔,你继续讲。”“俄国与日本的目光,更多的在东北与西北。英国的利益,集中于长江流域及西藏,法国人的目标,在于华南,特别是两广。德国人大概瞄着山东,美国人虽然经济实力强大,但军事孱弱,欧洲各国对于美国甚为轻视,其主张的门户开放政策,对欧洲各国特别是英国有所伤害,因此美国不足论。其余各国出兵不多,分赃也胃口不大,不过是图谋租界和获得一些战争赔款而已。中堂大人深谋远虑,东南互保章程堵住了英法在长江以南的要求,因此,讨论的范围可局限于直隶一省。设立租界可以,割地则不可。如果提出割地要求,只能利用彼此之矛盾,以夷制夷……尤其要提防日本和俄国在领土上的要求,卑职以为,对我国图谋最大,伤害最深的,必是此二国。”龙谦接着讲。以夷制夷是李鸿章办外交的一贯做法,尽管收效甚微甚至恰的其反。但他信之不疑,奉为圭臬。李鸿章对于日本之贪婪无耻是早已领教了,但对于俄国,则抱有幻想。此番他自上海来北京,俄国军舰全程护送,俄国人甚至邀请他坐俄舰来京,出于其他考虑,李鸿章拒绝了俄国人的“好意”。来天津后,又是俄国人承担了李鸿章的保卫职责,一路护送李鸿章到北京,还主动派兵守卫贤良寺,甚至提出,为了顾全李鸿章的面子,俄军可率先撤出部分驻扎北京的军队……这些表象,极大地迷惑了李鸿章,使他打定主意从俄国入手。所以,龙谦的话让他有些不快。“为何担心俄国?要知道,没有俄国的牵制,日本将置我于死地矣。”“恕卑职狂妄。日本弹丸之地,地处大洋之中,位置决定了其以海立国之国策。其海洋上的不断扩张,必然触及美英之利益。别看现在英日结盟,迟早一日会翻脸。总之,日本之国力,比起幅员辽阔资源丰厚之俄国,绝不是一个等级。听说俄人借口剿灭义和团保护俄侨,已出兵占领了东北全境,残杀我居民无数,沈阳大火数日不灭。远交近攻为惯例,英美法意等国与我国相隔万里,鞭长莫及,不过是图谋我之财货,但俄日必定抱有领土之野心。卑职在美国读书时,曾研究过俄国扩张的历史,俄国对于领土之欲望,简直无有餍足。其霸占我海参崴,已取得进入太平洋之出海口,因其每年有四五个月的冰冻期,早已瞄上了旅顺之良港,独占东北之心昭然若揭。借俄力阻他国,与引狼入室无异。卑职大胆猜测,英国人必定会提出维持中国现状不容变更之谈判原则……”李鸿章大为吃惊,因为龙谦猜中了事实。他来北京快十天了,处境极为尴尬。德国、法国热衷于向京城四方的讨伐,新任德国公使只是提出惩办祸首的要求,对其他一概不提,而联军统帅瓦德西根本不见他。这段时间里,只有俄国人与他密切接触,确实提出了领土方面的要求:允许俄国修建哈尔滨至旅顺的铁路,营口*由俄国管辖,拆毁东北各地的炮台和军火库等……这些东西私下跟李鸿章要求,但公开场合,俄国人却唱起了高调,俄国愿意无条件地开始谈判。李鸿章明白,俄国人的无条件是建立在东北问题满足他们要求的前提下。他确实抱了用俄国人瓦解各国的心思。在他看来,这就是以夷制夷。现在龙谦却直言绝不能信赖俄国人,俄国才是中国最危险的敌人……“对了,咱们手里的洋人俘虏,算不算筹码呀?”奕劻问道。“最多拿来减免些赔款。靠数百洋兵俘虏是难以改变大局的。不过,卑职倒以为,我方不妨晾一晾他们,他们未必不想早日有个了局……”英国公使窦纳乐没有与李鸿章谈实质问题,倒是打问西摩尔中将的情况,闻知西摩尔一切安好,窦纳乐这个老朋友竟然对李鸿章表示感谢,希望清廷尽快将所俘的联军官兵送还他们。奕劻提起此事,给了李鸿章些许信心。这大概是他手里唯一的筹码了。“后生可畏。今日已不早了,你就在此住下吧。”李鸿章结束了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