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谦见过抚台大人。”再次见到周馥,龙谦一咬牙大礼参拜。“不敢,将军请起。”迟疑了一下,周馥双手虚扶了下。“谢抚台大人。”龙谦站起来,肃立于几案前。“龙将军,可知老夫派人请尔来,所为何事啊?”坐在几案后的周馥打着官腔。因为那张一百两的银票,姓白的家伙在进入巡抚衙门时有意无意间说了一句,“抚台今晨接到了一份上谕。”龙谦闻弦歌而知雅意,这就是提示自己了。一定是接到了一份关于自己的上谕!朝廷为何为自己而发上谕给周馥呢?龙谦的脑子里一直在转着圈,难道是因为沂州之围不满而让周馥训诫自己吗?“回大人话,卑职不知。”龙谦沉声道。周馥没吭声,仔细打量着双手下垂、目视地面的龙谦,怎么看也不像是跋扈的样子,“龙将军,所部兵力几何啊?”“大人,朝廷给本部的编制为一翼新式陆军,当有兵力七千有余,目前缺编两千人。”他虚报了一千人,蒙山军目前实有兵力也就四千出头。“每月军饷几何呀?”周馥一路问下来。龙谦一一回答,问的快,答得也快。“朝廷为你部发了上谕,令沂州兖州两州供养你部,你认为可以做到吗?”终于转入了正题。原来如此。“大人,这就要看两州如何做了。”略一思索,龙谦沉声答道。“什么叫如何做?”“以两州目前的情况,若是不顾两州百姓的死活,即使兵员再多一倍,也是养得起的。”“哦?愿闻其详。”周馥双眉一挑,显然他注意到了龙谦那个前提。“大人,沂州兖州地处山区,地瘠民贫,财政困难,若是不加以变革,实难养七千新军。日常的军饷军费尚是小头,军械补充才是大头。所以,卑职以为,必须因地制宜,大力发展工商,厚培民生,方能实现朝廷的意愿。”“说的是。不过在老夫看来,不过是一句空话而已。如何因地制宜啊?”“卑职已与唐、吴两位知府交换过意见,相关的社会调查已经展开,待调查结果出来,便对两州民意经济有了一个相对全面的了解,在此基础上便可制定相关的措施了。目前卑职做的,是根据太后的叮嘱,彻底剿灭盘踞沂蒙山区的大小不等的土匪,还百姓一个清平世界。至于发展经济,增加政府的收入,卑职以为只盯着农税是不行的。鲁南矿产丰富,沂州有铁,兖州有煤,可以做几篇文章出来。无工不富,无商不活,兴办工商是根本的出路……”周馥不觉前倾,“说的轻巧!兴办工商哪是那么容易的?先说你的军费吧,仅靠沂州、兖州可以支撑吗?”“若是大人授权于我,可以在不增加赋税的情况下替朝廷练一翼精兵出来。”“此话当真?”周馥注意到龙谦所说的“不增赋税”四个字。“卑职曾对太后她老人家保证过。”“甚好。朝廷明谕,省里每年只付你五十万两军费,算作对你部的补充。就算省里再困难,这五十万两也会挤出来给你。一年分两次拨付,这次你便可以带一半回去。不过……”“多谢大人!如有训示,还请大人明言,卑职定当遵从。”龙谦面色平静,看不出任何的喜悦。周馥对龙谦的观感不自觉地有了改变,“龙谦,银子可以给,沂、兖两州的税收也可以留下养尔的兵,只是要确定一个数额,不能将地方挤兑得活不下去!此其一。其二,你部驻扎鲁南,要严明军纪,不得骚扰地方!并且要限期剿灭土匪,我给你一年的时间吧。若是本官收到地方对尔的控诉或者一年后还土匪未曾剿灭,本官定当严参于尔!尔听明白了?”“听明白了!沂、兖两州财政紧张,本军只要两州每年各出八十万两,其余的,由我自行想办法。”“什么?你只要二百一十万两军费?这包括购置军械的费用吗?”“自然包括。”龙谦顿了一下,“两年为期,卑职一定练出一翼装备齐整的新军出来,请大人届时点验。”“军中无戏言哪。”周馥站起身来。“是。不仅如此,两年后,卑职不再需要省里拨付的五十万。”“这……”周馥死死地盯住龙谦,“龙将军,你对本抚有何要求?来呀,为龙将军看座。”“谢大人。卑职确实需要大人的支持。为朝廷练兵是必须完成的差事,关键是钱。办法不外开源节流两策,说出来其实不值一提。让大人见笑了。”说到这儿,龙谦停了下来,望着周馥。“老生常谈常为至理,尔讲。”“先说开源。卑职决定在两年内大力压缩军费开支,先让军队过一段苦日子,除掉购置军械和展开训练的费用外,其余费用均压缩至最低限度,将有限的资金用在武器的购置上。开源方面,总的计划是联系中外商家投资两州,大力兴办工商,两年后应当初见成效了……”确实是老生常谈,周馥不免失望。不过,作为将领,能主动说让军队过苦日子,也算不易了……“龙将军,”周馥的语气客气了许多。“大人面前,当不起将军之称……”“可有表字?”“退思。”“好。本抚就称尔退思了,”周馥换了个姿势,“尔所说联络中外商家投资两州,可有成算?”“目前已有山西人所开票号一家,投资三十万两,与峄县中兴煤矿合资重组,成立新的矿业公司,修一条峄县至运河边台儿庄的小铁路,总长约百里,预算投资不足二十万两。此铁路已经张莲芬张大人前期勘探,报朝廷批准,诸事具备,克日即当开工……”“张毓蕖啊,此事本抚是知道的……”周馥眼睛一亮,铁路的意义对于一位浸淫洋务数十年的官员,不需要多讲,何况,其子周学熙曾主持过开平煤矿的事务,“这是好事!”“大人明鉴。卑职以为,仅靠挖煤是不行的,要深加工才好……”“哦?细细讲来。”周馥第一次听到“深加工”的概念。“卑职计划在峄县一带建设一座火力发电厂,这是办工厂的基础。之后,将有计划地兴办一批关乎民生的厂子,如炼焦厂,洗煤厂,西药厂,服装厂,火柴厂……”龙谦一股脑将自己的设想抛了出来,包括扩宽沂州至峄县的官道,在沂州建设钢铁基地等。周馥死死地盯住了龙谦。此人不简单!绝不是一个简单的武夫!这是周馥得出的结论。对此人提出的先易后难,以轻工业的积累带动重工业(军事工业)的建设思路深表赞同。织布、火柴、肥皂、西药等东西都是民间急需的。他想了半晌才说,“这些要多少钱,尔可曾算过?尔所说的西药厂,谈何容易?”周馥立即被龙谦宏大的计划所打动,办电厂的条件是有的,沂州有煤,大运河有水,意义就不消说了。炼焦、修路、炼铁等俱靠谱,算是因地制宜。引起他兴趣的是建西药厂。西药已经深入中国,沿海繁华城市,西药之昂贵,效果之显著,周馥深知之。倘若办成,以西药之利润,龙谦前言所讲的两年后不需省里支持军费,并非虚言。如果在两年,不,在三到四年内实现一揽子投资,鲁南局面将大变样!更为关键的是,如果鲁南搞出这些名堂,必定引起朝廷的注意,深合朝廷办新政之宗旨,功劳自然少不了龙谦和唐吴二人,但自己扶持之功亦不可灭。说不得,山东巡抚并不是自己仕途的最后一站。“大人,晋源票号已在沂州和峄县设立分号。有了第一家进入,以后就好办了。至于大人顾虑之技术,卑职两年前曾从拳匪手中救出一美国青年,之后此人一直跟随卑职,今春经卑职劝说回国去了。其家在美国即是开办药厂的,承诺投资鲁南。所以,大人所担心的资金和技术,不是问题。”龙谦继续忽悠。“喔,还有这样的事?不过,洋人狡诈难防。”周馥想起了儿子主持过的开平矿,因为是英国人投资的产业,控制权完全落入英国人之手,没少听儿子抱怨,“如何确保我方控制而不落在洋人手中?”“这个好办。”龙谦微笑道,“第一,我方会投资其中并且控股,需要的是美方的技术和配方,资金尚在其次。退一万步讲,厂子建在咱们的地盘上,就算以后生了龌龊,咱们也将技术学到手了,利大于弊。”“甚好!若是此事促成,吾当亲赴鲁南为其剪彩!退思,你对本抚有何要求?”“大人,以卑职的一点浅见,我方办实业最缺的不是技术,而是管理。实业不同于官府,以官府的习惯去办企业,十之八九要亏损乃至破产。文忠公费尽心力办洋务数十年,为中国引入了一大批近代化企业,从铁路、电报到军火,经甲午、庚子两场失败,时论多有对洋务运动的批评甚至责难,卑职以为,以曾文正、李文忠诸位前贤开创的洋务运动,启迪民智,功在国家,后人自有公论。但这些企业多为官办,效益难明。但企业之目的在于盈利,不盈利的企业就是包袱了……”龙谦肯定了李鸿章办洋务的功绩,立即获得了周馥的好感。因为自甲午之败,朝野对洋务运动虚耗国力一事无成的指责甚嚣尘上。但龙谦指出朝廷主办的一系列厂子“效益难明”,却直接打中了洋务运动的要害。周馥久在其中,深知实情,不是什么“难明”,而是亏损相当严重,很多投入巨资的企业很多都成了无底洞,一旦后续的资金投不进去,厂子立即运转不灵。便是自负办洋务海内独步的张之洞所办的汉阳铁厂,据说也到了举步维艰的地步。究竟是何缘故,周馥却苦思未解。“那你认为实业当如何办才能够挣钱呢?”周馥完全是请教的口气了。“其实简单。那就是官府不要参与其中!卑职回国未久,察其美国企业的实况,政府只管政府的事,比如发放执照,监督其执行法律,按时交税等,对于如何办厂子,政府是概不过问的。而我国兴办洋务,皆是官府主持,其间弊端丛生,导致成本虚高,运转困难。所以,卑职要求的就是官府不要介入鲁南的商业运作之中。一切交给商家去办,官府只提供一个公平安宁的经商环境即可,然后就坐等收税了……这是卑职一点小见识,不一定对。”周馥琢磨着龙谦的话,却是难以接受。“官府只做官府的事?退思,你说你回国未久?什么意思?”周馥只听说龙谦出身鲁南响马,却不知此人竟是海外归国之华侨。“卑职生于美国,光绪二十四年方奉慈命回国……”龙谦简略地讲了自己回国后的境遇。“难怪了!来人啊,给龙将军上茶!对了,去将学熙叫来!”不知不觉,周馥的态度发生了根本的转变,进来为龙谦上茶的白姓中年人深感诧异,怎么一会儿工夫,老大人的态度便发生了如此转变?还要叫公子过来作陪?“大人,卑职的第二条请求,便是武器及相关机器的购置及人才方面的支持,希望省府给与方便。”“哦?讲来听听。”“卑职已联系青岛德国驻军,谈妥从德人手里购置武器。第一批枪械弹药将发运鲁南,希望大人允许卑职所部武装押运。为不使误会,还望大人行文沿途州府,给与放行。开办实业,卑职将锁定美国与德国,亦有大批机器过境。最后就是人才了。大人见识宏远,经历更是卑职望尘莫及,如有实业方面的人才,还望大人推荐至鲁南两州。鲁南永远是山东之鲁南,只有集全省之力,方能奏效。”“这个应当没有问题。”本来周馥对龙谦从德国人手里买武器有些顾虑,但全国情势如此,新军武器不是买自日本,便是购自德国。威胜军右翼直辖兵部,他不过问也不算失职。倒是龙谦主动要求派遣干员赴鲁南兴办实业令他高兴,尤其是那句‘鲁南永远是山东之鲁南’,将他的担心打消了不少。“唔,你来了。快快见过龙将军。”周馥一眼看见儿子周学熙进来,“他便是犬子学熙,忝任山东大学堂总办之职。喔,时候不早了,退思你就在这里用点便饭,咱们边吃边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