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会议的自然是杨士骧,除了两大实业集团首脑已经熟悉了的山东几位大员外,还有两个陆军部派来的专差。一个是北洋耆宿王士珍,算是蒙山军的故识。另一张是陌生的面孔,没有穿朝服,也没有如王士珍一身便装,而是穿着灰色的北洋军服,脚下的马靴铮亮,可以映得出人影来。他就是铁良派来的特使,预定担任驻奉天新军第二十镇统制官孟恩远。“……朝廷有编组三十六镇新军的大计划。现在吉林的十八镇已经组建,奉天之二十镇呼之欲出。其余镇台也将陆续组建,唯军火一事,甚为短缺。好在山东实业已经可以生产大部分武器弹药了。朝廷计议,从下月起,以后每月供应陆军部毛瑟步枪500支,机关枪100挺,火炮20门,子弹100万粒,炮弹5000发。另外,尚需供应朝廷炸药500大箱。这是钧命,我不过是代为传达。有什么困难,大家说说吧。”杨士骧将朝廷对山东武器方面的要求一五一十讲了出来。“开玩笑吧?抚台大人,华源开足马力也产不了这么多啊。”周学熙叫道。“周总裁,我怎么听说华源所产可不止这个数?光是腊月一个月,你们就交付巡防军步枪1200支?”孟恩远微笑道。不等周学熙回答,坐在最前排的张莲芬问道,“杨大人,这是陆军部的要求还是朝廷的要求?”“有什么区别吗?”杨士骧反问。“区别倒是没有。作为实业公司,能够为国家出力自然是乐意之至。不过,还是有两个问题要提出来,一是订单有先后,中兴每月出售500大箱炸药没有问题,但在西历六月前不行,因为订单排满了。六月后可以。第二就是款项了,朝廷按什么价位给我们?若是比照拨付第五镇的价格可不行。”说话的却是负责火炸药生产的化工厂厂长王炎。“为朝廷出力,提什么钱?”孟恩远呵斥道。“孟大人,没有钱,哪里去买原材料?怎么支付职员的薪水?难道吹口气就可以造出枪炮来?”张莲芬哪里看得起出身蹊跷的孟恩远?立即出言顶撞。王士珍自庚子年春天失手被蒙山军俘获,其在北洋的地位受到了影响。组建六镇新军,与他同为新军三杰的段祺瑞和冯国璋都各自当上了统制,他却一直当着“高级参谋”,军政司说起来清要,实际权力没有多少。这次铁良派他与孟恩远来山东督办军火事宜,王士珍打定了少说话的主意,一直没有开口发表意见。孟恩远是天津人,今年五十一岁。他是小站出身,不过当兵的时候年纪已经不小了,三十九岁才投军算是罕见。他有一个诨号叫“拾簪将军”,说起来是一个有点喜剧意味的故事。当初袁世凯在小站编练新军已成,邀请了慈禧到天津视察。慈禧真还去了。阅兵的时候慈禧头上的金簪掉了,谁也没有去捡。因为这件事不好处理。但身为骑兵队官的孟恩远竟然捡起来了。等慈禧阅兵完毕准备离开时,孟恩远紧走几步来到慈禧跟前跪下,双手捧起那根簪子,“风簪落地,重归佛山”。一下子挠到了慈禧的痒处,收起了簪子,问了孟恩远的名字职务,高兴地对袁世凯说,“你的兵练的好。一个队官都如此精明。”临走时又提起此人,“那个姓孟的可以做点大事。”袁世凯立即提升孟恩远为标统,孟恩远就此发迹。不过,这个“拾簪将军”的诨号也叫响了。现在,善于察言观色的孟恩远看袁世凯有倒霉的迹象,一转身成了铁良的人,内定出任即将组建的第二十镇统制,现在,则被铁良派来山东督促使命。铁良代表的满洲贵族集团现在是双线作战。主要精力放在收编北洋四镇上,但也没忘记对山东下手。总的情况非常好,袁世凯很乖巧,主动将第三、第六两镇交给了陆军部,使得铁良表面上的胆气壮了许多。良弼北行,又多了一个完全俄式装备的第十八镇。等奉天第二十镇成立,理论上陆军部直接辖制的新军就有五镇另一个混成协了。再找机会将袁世凯手里的另外两镇收编,北洋将真正更换主人。铁良其实很讨厌北洋这个词,因为自北洋出现,它就不真正是朝廷的武装。先前是李鸿章,后来又将衣钵传给了袁世凯。解决袁世凯的办法很多。明升暗降是最稳妥的。铁良曾密奏慈禧,建议升袁世凯进军机处。那样他就得乖乖交出手里的另外两镇陆军了。但老佛爷顾忌袁世凯难制,认为现有的军机们,包括正与奕劻一派斗的水火不容的瞿鸿禨,都不是袁世凯的敌手。所以,如果让袁世凯进军机处,必须有一个从资历能力威望上足以压制其的大臣。于是,长期主政湖广的张之洞进入了慈禧的法眼,那是个慈禧一直信任的人,包括令很多大臣动摇的戊戌之变,张之洞的表现都堪称完美。铁良的另一个目标也极有诱惑力。那就是山东。龙谦当然不能与袁世凯比,在铁良等人的眼里,他不过就是老佛爷信任的一个武将罢了。所以,铁良认为暂时不必考虑剥夺龙谦的军权,当务之急不是第五镇,而是山东由龙谦搞起来的军火。那不仅是关系到朝廷安全的利器,更是挣钱的好买卖。据说驻扎江苏的第九镇就朝山东大肆购买枪炮弹药,大批银子流向山东。这棵摇钱树,朝廷一定要抓在手里。借革命党起事将龙谦调出山东不过是第一步,当然是关键的一步。下一步,就是控制山东的军火工业。既是防范未然所必须,更是扩编新军所必须。杨士骧奉调进京时,铁良三次与其会晤,已经将话挑明了,山东的军火,绝对不能控制在私人之手(杨士骧直言华源及中兴完全是私人公司)。他并不知道杨士骧就是华源的股东,更不晓得山东的士绅都被华源和中兴所“绑架”,所以,他直接对杨士骧说,朝廷需要军火,从洋人手里买太亏了,山东必须为朝廷解难,这件事做好了,莲府你再升一步包在我身上。杨士骧打定主意做一个庞观者,顺势要铁良派人督办此事,于是孟恩远就来了山东。张莲芬的话惹恼了自恃有坚强靠山的孟恩远,“张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尔等要抗旨不遵吗?”“你不要拿大帽子压人。便是铁良亲来,我也是这个话。简直是无知!可鄙!”张莲芬毫不退让。“张大人!”杨士骧见一开始就火药味极浓,急忙制止,“朝廷编练新军急需军火,我们做臣子的,自然要为朝廷着想。王大人,你来说说?”王士珍轻咳一声,“诸位误会了,并非空手拿货,只是财政异常困难,暂按议定价格的一半付款。”这是铁路给的底数。“那另一半呢?”张莲芬寸步不让。“这个,铁良大人并未交待。”王士珍实话实说。“杨大人,这等事,我们可做不了主。需要召开董事会及股东会商议。这个,您是知道的。”周学熙本来做好了抗大头的准备,但张莲芬冲上去了,他自然要打个接应。“什么这个会那个会的,不要拿这些搪塞!军火是朝廷重器,岂能由私人管控?万一你们交给反贼造反呢?”杨士骧看向孟恩远的目光带了怜悯。就你这点本事,还想在更好的层面厮混?铁良简直是瞎了眼!“孟总兵此言差矣。山东实业所造军械,管控极为严格,造了多少,卖给谁,巡抚衙门都是有案可查的,绝不会落入反贼之手。股东会董事会是必须商讨的,周总裁既然这样说,何时可以给本抚一个结果?”孟恩远的本职是南阳镇总兵,是故如此称呼。周学熙看了眼张莲芬,“中兴那边的情况我不知道。华源这边至少需要数日。因为我不知道在济南的董事有几位,不够规定人数是不能召开董事会的。等董事会通过了,还要报告股东会……我想,至少得七八天吧。”“毓蕖,你呢?”杨士骧扬手制止了孟恩远,问张莲芬。“中兴股东多在鲁南,最少十日。”“那好,就以十日为限。十日后,还是在这里,本抚听二位的结果。”会议就这样散了。陈超等人连一句话都不消说。送走一帮“企业家”,孟恩远不耐烦地问,“杨大人何以袒护他们?难不成这其中有什么情弊吗?”这句话惹恼了杨士骧,立即沉下了脸,“孟总兵,本抚懒得给你解释。若是你认为本抚舞弊,尽可具折弹劾好了。”说罢一甩袍袖,竟自丢下孟恩远走了。场子还要山东几位属官收拾,白瑞庭算是二把手,笑眯眯地叫住暴躁不安的孟恩远,将华源与中兴的根底讲了一遍,所谓士绅参股也就罢了,孟恩远闻知华源和中兴均有美国人参股,倒是吓了一跳,洋人可不是好惹的,“那,依白大人之见,此事会是什么结果?”“山东士绅可以晓以大义,可洋人嘛,总是唯利是图的,难。”白瑞庭一脸的愁态。“铁良尚书曾说华源集团是山东机器局的基础,那不是朝廷的财产吗?”“孟大人有所不知。机器局总共资产不过几十万两,华源现在的总资产少说也有两千万了,不成比例嘛。”“怎么会这样?他们哪里来的钱?”孟恩远被这个数字吓住了。“这我哪里知道?不过,山西人开的银行投入不少,我是知道的,美国人投进来若干机器,也是事实。孟总兵若是想了解究竟,可以找周学熙,他最清楚。”白瑞庭微笑道。杨士骧现在必须做出最后最关键的决定,他丢下孟恩远,立即派罗筱才将陈超找了来,开门见山,“陈先生,此事该当如何?你不要搪塞了,我知道你说了就算。”“杨大人是什么章程?”陈超反问。“本官有什么章程?硬顶不好吧?”“朝廷也不能明着打劫嘛。不用问,董事会就通不过的。您没有看到张毓蕖和周缉之的态度吗?他们二位就不会同意的。您也不要为难,就推给我们算了。朝廷总不能硬抢吧?您是知道的,华源中兴最大的股东就是第五镇,逼反了第五镇,朝廷怕是要鸡飞蛋打了。”杨士骧心道,你敢将华源中兴是第五镇产业这个事实对王士珍和孟恩远讲出来?逼反第五镇?这不是跟朝廷彻底摊牌了?“陈先生,咱们就不要说那些过激的话了。我知道结果,但却不同意惹急了铁良,因为铁良是代表朝廷的。不如再跟他谈谈价?漫天要价,坐地还钱嘛。朝廷急着扩编新军是事实,不如让朝廷再多出一点,数目呢,再压一压。两边有台阶下才好。”“军火厚利是事实,但利润没有想象的高。您知道,这些年并没有卖出去多少东西,都装备第五镇及巡防军了。都是按照成本价结算的。杨大人想两面都走通,陈某理解。杨大人的办法,也可以试一试。我可以跟华源的董事们商议一个章程出来,反正朝廷也不清楚华源的产能不是?不过,既然将话说到这里,杨大人,万一朝廷不下这个台阶,您怎么办?”我怎么办?我能抢你们的东西?保卫华源中兴的都是巡防军的兵!说起来巡防军是在我这个山东巡抚的指挥下,我说话还不如你放一个屁!说的难听些,你让宁时俊派兵围了巡抚衙门都没问题……“本官怎么办?倒要请教陈先生。”“杨大人既然将话挑明了,陈某若是遮掩,就是不识抬举了。”陈超理了下思路,“近年来陈某重读史书,颇有些新的心得。那就是国家与朝代不是一回事。朝代有更替,国家却是永久的。当初朱重八起兵抗元,大元朝的衮衮诸公眼中就是乱臣贼子,便是侍奉大元已久的读书人,骂朱元璋的不知有多少。等明军底定中原,朱氏便是日月重光的恩主。大清勃兴于辽东,吴三桂开关迎睿亲王击李闯,在中原士人眼中就是不折不扣的汉奸。郑成功不奉正朔,东下台湾,驱逐西夷,使台湾留在我中华版图之内。虽其子弟不肖,也受到圣祖优容。再后来,曾国藩、左宗棠等汉人奉诏募兵击贼,造就同光中兴的局面,士人却没有将其骂作汉奸。僧王率蒙古骑兵抗击英法联军于八里庄,虽败尤荣,受到天下景仰……其间种种,陈某以为,为国者必名垂青史,为一家一姓者,则为下等。大人主政山东,关心民瘼,从善如流,善政不胜枚举,正是有大人海量气度,山东方有如今蓬勃兴旺之势。但山东之一切,为国耶?为私耶?想必大人早有定计了吧?”“这些话,是龙退思讲的吧?”杨士骧面无表情地听着,但心中的震撼极大。所谓国家朝廷的论断,已经挑明了龙谦决定反了!所谓打着国家的旗号不过是与海外孙文一党异曲同工罢了!“龙谦对大人极为尊重,认为大人是当今少有的具有远大眼光的人物,若是审时度势,必将青史留名。”陈超当然不怕杨士骧告密,到了这一步,告密绝非易事,朝廷即使清楚龙谦的反意,也知道杨士骧说的是实情,在未有十足把握前,还要对龙谦进行安抚。那么,杨士骧八成会被牺牲掉。这就是历史的经验,政治的残酷。作为登上巡抚宝座,熟读史书的杨士骧,岂有不懂的道理?“嘿嘿,龙谦高筑墙,广积粮,厚培实力,想必是要效那朱重八故事了吧?到时候你这位岳丈可就是国丈了啊?”果然,杨士骧的口气根本就没有告发的一点点迹象,反而带了调侃。“大人,”陈超不理会杨士骧的调侃,深吸一口气,“龙谦倒是说过,历史潮流浩浩荡荡,顺之则昌,逆之则亡。今日之中国,与几百几千年前之局面已大不相同,决不能闭门于世界潮流之外了。默察世界大势,自有兴衰之道。远的不说,日俄战争之胜负便是明证。陈某看朝廷近年来关于立宪的谕令,派遣能臣分路出洋考察宪政,足以说明朝廷自太后皇上而诸臣对于变法之决心,谁敢倒行逆施再行那家天下之举,必将遗臭万年!别人不敢说,龙谦绝不会做那等蠢事。”“这些话真是龙谦说的?”“陈某绝不敢欺瞒大人。”“这些话说远了!如今朝廷盯上了山东的军火,我素知尔等绝不会轻易就范。若是硬顶,尔等就不怕朝廷举大兵前来?龙谦口口声声民生为重,即便第五镇回返,巡防军效忠龙氏而不叛,但战端一开,民生涂炭不说,龙谦何以认为以山东一省而抗全国而稳操胜算?”“大人想偏了!绝不会打仗的。朝廷师出无名乃其一,北洋军不会听陆军部调遣乃其二。请大人放一百个心。不如这样,大人且安坐数日,待我督促他们拿出一个章程再说,如不能让朝廷满意,大人尽管推到我们身上好了,不会让大人为难……”“好吧。陈先生大才,杨某恭候你的好消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