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好了?”闻着他那带着酒味的气息,她去摸他粗硬的胡茬。窗外还是漆黑,静谧安详,偶尔听到哨兵的走动声。睡意全无,她想跟他好好聊聊。“唔?你说什么?”似乎他睡着了,但她知道他没有睡着。自接到济南转南昌的电文,他已经两天没合眼了。但他昨天一切正常,电报内容只有司徒参谋长及王协统知晓,并未传达下去。上午他去指导山地攻防演习,搞得浑身湿淋淋的,下午他还叫了连树鹏去钓鱼,收获了一条三斤重的花鲢,晚上还亲手做了剁椒鱼头,破例与连树鹏和欧阳中喝了酒,谈笑风生,完全不像是有心事的样子。但她知道他面临着重大的抉择。“你要就此起兵吗?”她嗅着他呼气中淡淡的酒味。“你觉得我起兵有几成胜算?”“我不知道。”她卷曲在他怀里,“那是你的事。不过,如果胜算不过六成,那就不成。”“哦?说说看。”“我觉着啊,”她翻了个身,将搭在他身上的手臂收回来垫在脑后,就像他喜欢的姿势,“我觉着啊,这不是单纯的打仗,便是你的部下,也会在心里问,为什么造反呢?你要做皇帝吗?我们这些人又能得到什么呢?将领们好说,封侯之愿嘛,但一般的士兵呢?你在当地招募的那些新兵们,也和山东子弟一样忠诚于你?人家可是有二百年的王朝了,福泽深厚……”“啊,还福泽深厚呢……不简单。这就是说,政治问题大于军事问题了,是吧?”“是。虽然我讨厌政治。父亲说过,世界上最肮脏的职业就是政治。你应当做宣传了,就像同盟会那样,让你的兵士们知道满清坏透了,否则,你就不能起兵。”“福泽深厚谈不上吧?正统观念倒是有。老百姓嘛,都习惯了做某个人的统治了,但说人心厌清,你相信吗?”他换了个话题。“我看不出来。那只是革命党的宣传。就像你们在这儿周济贫困孤寡,人家可认为,日子过得苦,是自己命不好,关朝廷何事?”她想到他带头帮百姓插秧的笨拙姿态,无声地笑了。“命啊……百姓就是太顺从了。”“就像你们杀了陈春山,百姓连你分给他们的粮食家具都不敢要。”陈春山是临江府恶霸,良田数百顷,奴仆数百人,还有个外甥在省里做着高官,但让他以勾结匪寇之罪名枪毙了,一同被杀的还有陈老财的长子和三个护院,陈家浮财全部籍没,充作军用。但土地就那样闲着,没人敢要,官府也不敢过问,是蒙山军新兵团的士兵们买了秧苗播了种,不至于荒废一年。“不说这个了,要是你,从哪里切入?”“切入?”她没听明白他的意思。“宣传啊,你不是说我该加强宣传了吗?”“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不管是回山东还是下广东,都该大力宣传了。否则军心就乱了。”“会吗?我不觉得。”他嘿嘿一笑,黑暗中,她清楚地看见他雪白的牙齿。“连我都想家了呢,何况他们?”“唔?真想家了?”“我没法子见父母了……都是你害的。”她翻身抱住了他。“别担心,没什么大不了的。唔,你知道我为啥喜欢你?”“好色呗。”她捏了吧他坚实的胸肌,“男人都是属猫的,哪有不偷腥的。何况是我犯贱……”这个话题说过不知几次了,每次都没有她满意的结果。“我们好像有过前世的。前世我们就是恋人,我发狂地爱着你,但却没能娶到你……和你现在一样,那一世的你也很美,喜欢音乐,会作曲,会唱歌,还会绘画,而且是西洋画法。你给我做的画,我一直珍藏着……我想,这一次不能再丢失你了……”“骗人!你真笨,骗人都不会。如果我不来,你会找我吗?当初父亲为我说亲事,我吓坏了,孤立无助,那时你在哪里?”她说着有些生气了,松开了他,背过了身。“是我的,终归是我的。不是我的,强夺也夺不来……”他并没有用温存去安慰她,语调淡淡的。“哼,还给我讲唯物主义呢。你这是唯物主义?以前的事不说了,现在你为啥不许我出门?不许你的部下知道我的存在?”他长叹了口气。“你怎么不回答我的话?”“我决定去广东了。明天,我派人送你去广州,先在那边安顿好你。再有一两个月,最多两个月,我就到了。等我扫平这乱世,我亲自去你父母跟前请罪。”“你定了?”她翻身坐起来,“我不要先走。我要跟你一起走。”“听话。”他也坐起来,靠着床架将她揽在怀里,“我想做曹操,却做不来。没人家那样潇洒。有些事,我必须给下面做出样子,便是装,也得装下去……委屈你了。”“怕什么?大丈夫三妻四妾多了。我又不是要你休妻另娶,我只是愿意跟你在一起……”“这不过是小别嘛,我又没赶你走。良弼就要到了,对于我,这是一个大坎。你说的对,我那些部下们,未必都愿意跟我走。”他转移了话题。“那,那……”“温柔乡是英雄冢,这些天我太迷恋你了。欧阳中护送你过去,就这样定了!或许,不等你到,我就到了。广州四季如春,是个好地方啊。”“广州不是闹革命党吗?你就不怕我出事?”“革命党?嘿嘿,只能吓一吓朝廷那帮笨蛋了。不过,他们总算醒悟过来谁更危险了。走出这一步,就再也不能和朝廷转圜了。”他从床头摸了火柴,点着了蜡烛。烛光摇曳,映得他脸色阴晴不定,“小思,我不希望你参与政治,你就像以前一样吧,我会写很多你喜欢的歌,做一个永远快乐的女孩子吧。等将来,我定会解甲归田,陪你到老……”他凝视着她的绝美的侧影,跟心中那个永难忘却的身影一样,她的左颊也有一个豆大的红痣,更映衬着脸庞雪白。“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渡香腮雪……温柔乡是英雄冢啊……”他起身穿衣,轻声道,“你睡一会吧。我出去查查哨。”在微明的晨曦里,暗影里的哨兵无声地向他立正敬礼。这些都是警卫一连的士兵,是负责他内卫的最可靠部队,成员基本是鲁南子弟。“小高是吧?辛苦了。”“司令才辛苦。”小高从哨位走出来,将步枪换了个肩头。“想家了吧?”“不。”“想家是正常的。我记得你家是张前村的?对吧?如果咱们不回山东,而是继续南下,你愿意吗?”“不回山东?司令去哪里,俺就跟司令去哪里。”“好样的!服从命令听指挥,这才是蒙山军的兵。”他拍拍小高的肩头,出了后院的侧门。“该开个会了……关键是军官团,士兵没有什么问题,他们绝大多数没有妻室儿女……”……“吵够了没有?!”龙谦一拍桌子站起来,脸色阴沉的吓人,“道理参谋长都讲了,我只说一句,不愿意跟我南下的,现在就脱军装走人,我绝不拦阻!”说完,龙谦起身离开了会议室。参加会议的是第五镇营以上军官,会场设在山神庙大殿里,因为人多,一小半都坐在了大殿外面。所有人都知道部队将要行动了。标统们都知道了部队将要南下广东的消息,但绝大多数营长们却没有得到传达。军纪极严的蒙山军对于情报的管控至为严格,违反者轻则受罚,重则丢官。不是极为可靠的关系,上峰绝不会透露给下级未经允许的情报。部队新的编组也预示着将要展开新的行动了。在江西收编叛军及新招当地青壮组成的两个一直独立训练的新兵团正式编入了两个协,番号是补充标。使得第九、第十两协的兵力增强到三个标了,武器全部是从山东送来的,清一色的山东造。只不过补充标没有像老步标一样配备轻机关枪。但军官们没有想到,部队不是回山东而是向着更远的地方,广东,在大部分军官眼里就是蛮荒之地。刚才争吵的都是标统以上的高级军官,营长们自忖没有资格说话。龙谦离开的时候,军官们都心情复杂地看着他。“周协统,你是不是讲几句?”主持会议的司徒均捅了下周毅。“好吧。”周毅站起身来,“弟兄们,司令何尝不想带大家回家?但抗旨是什么结果?你们不清楚?我表个态,我周毅坚决跟司令走。别说是去广东,便是远上云贵,我也认了。”“就是的嘛。周协统说的对。”王明远站起来,“我也不怕有人告密。咱蒙山军就是要走向全国的!现在不过是个开始嘛,有球的了不起?将来,咱们这些人不止去两广,还要去新疆,去西藏!要将咱蒙山军的军旗插遍全国!”他端起搪瓷缸子喝了几口水,“在座的很多是从蒙山寨出来的,周毅是,冯仑是,封国柱是,石大寿是,梁华达是,我也是!更多的,包括咱司徒参谋长,在郑家庄就入伙了。当时是个什么境况?就是几百人嘛,谁能想到明天是什么样子?反正我是过一天算一天!但司令不是,他知道将来是什么样子!他带着咱们从蒙山贼变成了蒙山军,一次次打败了北洋军的围剿,北上跟八国联军干,占据鲁南建立咱们的基业,直至山东全是咱蒙山军的地盘。我讲这些,就是告诉大家,蒙山军的历史就是跟随司令的历史,只要跟着咱们大帅,就没有过不去的坎!”“说的好。”封国柱站起来说,“我敢保证,咱们去广东是一个镇,等咱们回山东,或许就是两个,三个,五个镇了!营长就是标统,协统了!司令就是有这个本事。想当官的,想发财的,不要扯了,跟司令南下!想家的,都是没出息的怂包,老子的婆娘娃儿都在老家嘛,司令也没有带着老婆嘛。”韩子英低声道,“大家不是担心山东老家的安危嘛。”“这个不要担心。”司徒均站起来,“司令如果没有十成的把握,不会去接圣旨。山东有我们不下两万的兵马,在建立了预备役制度后,可以轻易地再扩出一镇兵来。朝廷也不是傻子,他得掂量掂量进犯山东的后果。从军事上讲,我军占据两广,雄踞天南,对山东就是极大的声援。大家都是高级军官了,都在军校受训过,这个道理,就不需要我细说了吧?现在大家的任务就是回去掌握好部队,做好下级军官的思想工作,只要我们这些人思想通了,官兵们没有理由闹情绪。最后,大家不要担心家里,司令已经传回命令,大家的家眷都会得到最好的照顾,请大家放心。”龙谦故意发脾气离开,是想看看部队高级军官的反应。和以往不同,这次他只是跟王明远及司徒均通报了朝廷的旨意,并没有像过去一样,层层召集会议统一思想。离开会场,龙谦在两个贴身卫士的陪同下信马由缰,来到了野战总院。蒙山军跟其他新军不同的地方很多,其中后勤方面的差别尤其明显。龙谦极为重视部队的后勤工作,投入的资金精力极大。光是第五镇,目前已经建立了三所相当正规、全部采取西医疗法的野战医院,总部一所,也叫总院,两个步协各一所,归后勤领导。每个步标还有一个医疗所,每个连都设了两名医护兵,全军光是医护人员就超过了四百人,至为庞大,这还不算服务于医疗机构的警卫、运输兵。龙谦在总院门口下马。“红草,你这里住院的病号还有多少?”“不多了,还剩四十三人。”张红草报告道。这次平乱,战伤不多,更多的是因水土不服导致的病员,不过,因准备充分,并未发生大规模的传染,因病致死的也很少。经过小半年的适应,第五镇的山东兵们基本适应了南方的饮食和气候了。“哦,我去看看。”龙谦朝病房走去,张红草跟上来,“部队很快就要行动了,你们要立即做好出发的准备。不能随军行动的重病号留下给连树鹏,他会组建一个收容所。你挑几个得力的留下。”“是。再有三天,至少还能出院15人。”“严格把关,不符合条件的不准出院。”“那是。请司令放心。”龙谦由张红草陪着走了几个病房,跟十几个病号长长短短地聊了天,看看时间不早,那边的会议应当结束了,龙谦便准备回去,“红草啊,这次咱们去广东。你肯定没去过,那里四季如春,吃不完的水果海鲜,是个好地方啊。”“司令去哪里,俺们就跟到哪里。司令,有句话我不知该不该说……”“哈哈,红草啊,咱们是从蒙山下来的老战友了,跟我还需要遮掩?你说。”“听说司令最近收了个女人?”“你听谁说的?”“司令,俺张红草要不是司令保着,早就变成一堆荒草,连骨头都烂了。司令的大恩大德,俺永远不会忘。可是,司令你这样做不对。”“哦?”龙谦盯着鬓角依然有了白发的张红草,那几个被他保下来的可怜女人,如今只有张红草至今依然孑然一身。“司令,你有了如今的基业不易,大家伙都在看着你。俺没念过书,但听过戏文,也听过说书,好皇帝都是因为女人才丢了江山的……俺一直以为,你是俺见过的最好的男人,千万不要让那些狐媚子疑惑了,误了司令的大业。”“哈哈,红草啊,那是你受了说书人的骗了。他们总是将坏事记在女人的账上。嗯?你把我比作皇帝?”“司令的本事为人,肯定将来是一个好皇帝。等司令登基了,俺就见不着你了。俺会对人说,当初俺可是跟司令打过天下的,司令还认识俺,叫过俺红草,红草……司令,你跟俺说,那些不是真的,是吧?”张红草本来想说,俺跟俺的子孙们说……但她不会有子孙了,她的亲人也找不着了,这个世界上,亲人都在蒙山军中了。“当然不是真的。”龙谦心里一紧,那种曾有过的懊悔便升上心头。但他知道,以后绝不懊悔,不管什么事都是,因为不允许自己懊悔,“红草,谁说我要当皇帝的?你记住,我不会当皇帝的。等咱们蒙山军扫平天下,给百姓们打出一个太平世界,让贫苦的百姓都吃饱饭,我就退休,咱们这些老战友还是要常见面的。”张红草听龙谦否认,顿时笑容满面,“那俺就放心了。啥,司令不当皇帝?那怎么行?兄弟们怎么答应?鞑子朝廷没一个好人,早就该改朝换代了。司令,啥叫退休?做太上皇吗?听说大公子特别聪明,俺有好久没见夫人和公子了。真有些想他们。”张红草、孙娟等与陈淑的关系一直不错,也算是朋友。兴华出生,红草就守在产床前。龙谦有些感动,“红草,好好干,将来我们要建更好的医院,你就是咱蒙山军医疗系统的元老,也是咱蒙山军的元老。我会给你发一个大大的勋章,蒙山军的军史上会记下你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