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节后,蔡元培携家眷自济南返回了北京。这个春节他是在济南过的,自1903年赴济南,六年里,一手创办的山东师范大学虽不敢说枝繁叶茂,也算郁郁葱葱了。此次一别,就算是永远地离开了那所倾注了他无数心血的师范学院,自然有很多好友要珍重惜别。另外,此次回济南,蔡元培已然与昔日的校长身份迥异,肩负组建教育部而遴选人才,也需要一些时间。蔡元培在去年(1909年)9月被“缺席”委任为民国的教育总长。但他没有理会孙文的相召,依旧留在济南做他的山东师范大学校长,根本不为所动。既是听了济南教育界老朋友们的相劝,也因为他看清了摒弃龙谦于外的民国政府在蒙山军军事压力下根本就是一个笑话。他对济南的几位地位相当的朋友说,“孙先生太操切了!怎么能无视广州的存在呢?如果将总统之位留给广州,民党与广州未必不能融合为一体,但这样无视广州的存在,可叹。”蔡元培口里的广州是代龙谦。其时,龙谦已不在广州了,率军拿下了长沙,正与武昌兵变组成的民军第一师林述庆部对峙与汀泗镇。山东大学校长许文夫冷笑数声,“天下之人,能抵御权势的有几?好不容易熬到东南光复,且不管他强敌环伺,先过一过皇帝的瘾嘛。乱哄哄你方唱罢他登场,到头来都是笑柄而已。”山东工业大学校长马茂宏是留英化学博士,山东工业大学也是济南三所大学中成立最晚的,马校长说,“孙先生反清久矣,闻名于世,此番占据大义的高度,难不成山东兵还要对东南动手不成?”许文夫放声大笑,“远图(马茂宏字)太不了解吾国政治之真意了,治乱循环本就是历史的必然,早在五十年前,湘中大儒王闿运就对曾文正公预言清室必亡,时间不超过五十年。如今已入乱世,乱世之中,谁手里有兵,谁就是老大。孙文十余年博得的那点虚名又济得什么事?东南不动,或许还顾忌清议,现在东南无视蒙山军的存在,正好给了他动手的理由!不信你就瞧着,不出十日,湖南之兵必定转向东南!至于鹤卿兄所言之融合,更是书生之见!如今清廷退位,北洋覆亡,国内就是两派争雄,一派有雄兵十数万,一派徒有虚名而已,如何融合?而且,自古便是天无二日,你们何曾见过中国历史上有联合政府?”蔡元培晓得许文夫因小女之故对龙谦心生芥蒂,但这个秘密在济南保守的极好,知悉的不过数人而已。马茂宏就不晓得其中的牵连,所以也不欲多争辩,只是笑笑而已。马茂宏便问蔡元培,“鹤卿兄真不去就任了?以鹤卿兄大才,出任教育总长真是再合适不过!”“鹤卿的选择是对的,与其图那点虚名,不如在济南实实在在做点实事!”许文夫倒是赞同蔡元培的选择,“我看东南民党,不过是釜底游鱼而已,何苦趟那趟浑水?”果然,孙文的民国政府只存在了一个半月就烟消云散了。据说孙文在日本成立了流亡政府,不断号召民党起来反抗龙谦的暴政。但蔡元培相信,龙谦的蒙山军算是真正站住脚了。在现实情况下,除非出现异国军队的大规模进攻,没有人可以取代蒙山军所主导的中央政府的成立了。列强会出兵干涉吗?没有任何的迹象。陈超出乎意料地返回了济南,出任了山东民政长。这位炙手可热的新朝权贵拜访了蔡元培,转交了龙谦邀请蔡氏北上就任教育部长的亲笔信函,并详细口述了龙谦的建国主张,特别是龙谦对中枢机构设置的设想。蔡元培颇为心动。很难想象一个以军功起家的武夫会如此的深谋远虑。陈超坦言这些东西是龙谦要他转告他的,而且,陈越之认为,龙谦的政体设想很多不切实际。恰恰是陈超认为不切实际的东西打动了蔡元培。于是,蔡元培在学期结束后正式辞掉了师范大学这所浸透了他心血的好学校,动身北上了。蔡元培抵京后,龙谦设家宴款待了他。期间谈到了教育部的组建及他对教育工作的基本设想。龙谦说,教育部在现阶段,姑且算作五年吧,主要是抓两头,一是普及五年制义务教育,另一头是整顿、组建五十所大学及专科学校。对于普及五年制义务教育,蔡元培完全赞同,担心的是这份宏伟的设想可能落空。龙谦的策略是义务教育全归地方,由各省(含预定成立的北京、上海、济南及广州四个直辖市)教育厅负责,经费完全由地方财政负担,限期三年,在完成全国人口调查的同时,建立全国性的义务教育体系,超过一定比例分适龄儿童如果不能入学接受义务教育,则追究当地政府主要负责人的责任,给予警告、降职、免职的处分。谁来核查呢?龙谦提了一个问题。那就是地方议会。凡是此类问题的监督者就是地方议会。如果中央真的认真严厉到如此地步,全国性的扫盲运动将取得非常可观的成绩。蔡元培在山东数年,对于各府各县推行小学教育是做了调查的,其资金耗费并没有他想象的那样高,盖由于地方乡绅一般对于家乡建立小学校表示支持,捐款捐物的情况比较普遍,而且,还有私塾等一些教育设施可资利用。关键是师资。龙谦说,这就要双管齐下了,一方面组建一些中等师范学校培养师资,另一方面则要将社会上的知识分子利用起来,科举制度下还是培养了一大批知识分子的,为什么不能用?五年制义务教育的一个主要目的就是扫除文盲嘛。当蔡元培指出可以参照山东的做法时,龙谦认为山东固然有相对成熟的经验,但其中的先天不足必须纠正。其一,山东小学校使用的教材不行。囿于当时的情况,使用的都是三字经千字文百家姓一类的童蒙类读物,现在国家成立了,满清推翻了,教育部要编纂印制统一的教材,由各省教育厅登记订购。不要小看教材的作用,它将影响一代乃至数代人的道德修养。孑民先生从事教育多年,但更多的是大学教育,我不敢说您不懂小学教育,但可能存在盲区。教育从娃娃抓起,国家需要什么样的青年,教材就编纂什么样的内容。教材讲什么?一是爱我们的国家,二是爱自己的父母亲人。传统的东西我不反对继续使用,但爱国守法的内容必须加进去。爱国要从小教育才行,要让孩子们知道什么是祖国,国家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大一点的孩子就要加入宪法民法方面的内容,从小教育培养公民意识,摆脱奴性,塑造完整的公民人格。其二呢,就是要加入科学内容,比如数学、自然方面的内容,光是识字不行。这方面我们手里那些童生秀才们怕是有些差距,所以要编撰统一的教材。蔡元培对此极为赞赏。蔡元培指出了一个现实的问题,普及义务教育将彻底消除文盲,这件善政的功德无量,怎么估计都不过分。但是,适龄儿童怎么确定?比如十六岁的青年,事实上已经在工作养家了,但很多还是文盲,这种情况怎么办?龙谦认为要灵活处理。怎么灵活处理呢?第一,适龄儿童的年限,建议规定为七岁至十二岁,这是接受教育的最好年纪。超过这个年龄的少年或者青年,愿意接受教育的,学校不得将其拒之门外。但由于家庭关系不能进校念书的孩子呢,不做勉强,但可以用夜校一类的机构扫盲,这个由企业或者乡村解决。接着谈到五十所大学或专科学校的设立和整顿,龙谦谈了自己的设想。“工业化是我们必须走的路子。而且时间急迫,越快越好。但工业化的推进就需要大量的专业人才了,所以要设立大学和专科学校,不只是资金和师资力量的问题,更多的是专业的适用性。现在我就是要搞实用主义,学校和专业的设立必须服从我工业化的需要。当然还要考虑全国的布局,要在中部和西部多设立几所大学,带动中部和西部的崛起。大学以及专科学校与义务教育最大的不同有二,第一是办学资金来自中央,由中央财政完全负担。要测算一下需求,规定一个比例,比如将全国财政的4%或者5%拿出来做教育经费,由教育部支配使用。大学的分类要仔细研究,确定名单,比如综合性的大学,比如比如山东大学,就是综合性大学,按照我的设想,每个省至少要设一所综合性大学,可以以省命名,比如山东大学就很好。但目前情况不一定具备条件,可以慢慢来。比如山东工业大学、山东师范大学,就是专门的学校了,这一类学校要注意专业的设置,因为我们要集中力量培养一批国家急需的人才。冶金、化学、机械制造、热处理、材料科学、电力、采矿、纺织、制药……凡是国家急需的,都要想法设法开办专业……教育部可以组织一批人,由您带队出国访问一次,看一看别的国家大学是如何办的,另外就是要大力招收华侨学者回国,承诺给予特别优厚的待遇。所有大学的选址,校长的聘用,办学经费诸多问题,都是教育部的职权范围。说到经费,当初为了尽快将山东的教育搞上去,我定的教师待遇是很高的,现在看来有些不平衡了,这个,请蔡先生统筹考虑,最好制订全国性的标准,考虑到地区经济的不平衡性,一个标准贯穿全国是不适宜的,可以分等分级。教育部要加以研究。但是,教师的待遇一定要高于一般行业,打个比方吧,我认为,综合性大学校长的薪水,不能比政府部长低。顶级教授的薪水,应该等同或者略高于校长。专业性学校的校长,应当参照副部长的薪水来定,以示我们重视教育之意。另外,我所说的五十所学校,是一个估计,没有科学的调查做支撑,仅供您参考。”蔡元培记下了龙谦的话,认为龙谦对于教育的考虑已经很详细了。而且,龙谦特别规定了教师的薪水要高,这令蔡元培很是感奋。龙谦还谈到了私立学校的设立,“我是赞成设立私立学校的,而且应该在政策上给与鼓励,比如免费征地,免收税费等。以便集中社会力量普及教育。私立大学或者中学小学的设立、运作要有规范,不能乱来。这个,请孑民先生组织研究,待政府成立后,国会要颁布义务教育法,教育部也应出台相应的规则。”蔡元培感佩地说,“有您这样开明的总统,我相信国家一定会振兴的。”龙谦笑笑,“我常想,我们国家自诩文明古国,究竟对世界有何贡献呢?有人曾说我们有数大发明,以此改变了历史。比如造纸,比如指南针,比如印刷术,比如火药。确实很伟大,但我更觉得应当叫做发现而不是发明,其中的差别在哪里?就在于是不是有目的地攻关。火药确实是我们发明的,但我们却用的不好,反过来让学生教训先生。但是,我们还是有一些值得骄傲的东西的,比如郡县制,比如科举制,意义极大,它保证了中国在很长时间内领先世界。不知您是不是这样看的。今后我们更要在继承祖先文明的前提下革新政治,革新组织,我特别希望您领导的教育部能够推出一系列让后人感佩的制度来,用最快速度改变民众愚昧的现状,唤醒民众的麻木,振奋民族的精神。”蔡元培记下了龙谦的话,琢磨着发明与发现的区别,琢磨着郡县制及科举制的地位。一时间,蔡元培竟然有做学生的感觉了,“退思先生,如果您不做总统,一定是一个优秀的教育部长。”“哈哈,您说错了。这个倒不是我自吹,如果没有一个良好的政府,没有一个和平发展的环境,教育是无从搓手的。我还是给您做后勤部长吧。”原先在济南时,蔡元培就组建山东师范大学,向龙谦要钱要地,跟龙谦也算熟悉,但没有这样就教育深入交流过。龙谦为他描绘的远景,令蔡元培极为振奋,“请总统放心,蔡某一定竭尽全力实现总统的宏图伟略。”“对了,据我所知,德国的洪堡大学是现代意义上的第一所大学,政府只管出钱,不管其他。我是想这么办的,但不知行不行。我素知您主张兼容并蓄的办学方针,主张思想自由,学术自由。这个是对的,我赞成。但是目前的情况,国内各种思想极为复杂,国内的政治局势乃至国际局势也极为复杂,我不能不集中全部力量来实现我们各方面的目标,一些不合适的思潮,争论,我可能要加以限制,希望您理解。现在洪粤诚的宣传局就混乱不堪,对于国家政体的设计吵成一团,您是明白人,如果中枢建国的思想过于混乱,就难以保证建国步调的一致了……”这却是蔡元培所关心的,有些不安地问道,“不知总统要如何钳制思想?”蔡元培用了“钳制”一词,让龙谦哑然失笑,“孑民先生言重了!思想是钳制不得的,而且也无法钳制,我从来没有要钳制思想!我要的是行动一致!推行工业化,包括推行义务教育,肯定会触及各方面的利益,会遇到各种的阻力,我心里有数。我允许大家争论,但不允许行动上阻扰,因为我要做的是关乎国家根本利益的善事、大事。目前所谓的上层思想过于混乱,国防军内部对于政体有不同的声音,不满我搞什么分权制,我的一些老部下不理解成立国会的意义,认为纯属聋子耳朵。军队外的杂音也很强,质疑我开国会是做样子的有之,反对共和的声音也出现了,甚至有人提出恢复中断的君主立宪,将那个一岁多的娃娃推出来做国家元首,这就是胡来了!高等学校是会领思想舆论的风气之先的,蔡先生一定要注意这一点。满清的覆亡,不能说没有新政以来权力思想过于失控的因素,我不能走满清的老路。而且,当前情况下,如果不能将军队、政府的力量集中起来办大事,我们这个共和国是不会走出困境的,我的话请您考虑。”“这个我明白。再不能有地方反制中枢的现象发生了。”“现阶段靠得是中枢的强力控制。但以后就不是了,靠得不是领袖的威望,而是法律和教育!打个比方吧,蒙山军现在我说的算,但军队将领,特别是广大的士兵并不真正理解打仗是为什么!我们准备武力平定外蒙的分裂叛乱,士兵们并不懂为什么要将他们派到冰天雪地的大漠去!这就不行!如果我不在了,用什么来保证军队的号令严明?我觉得还是教育,当现在的娃娃们接受了国家民族的观念,明白了个人与国家不可分割的血肉联系,等他们成长起来,投身于保卫国土完整及主权尊严的战争,他们就会爆发出更为强大的力量。所以,教育既要允许自由,也要限制自由。国家没有统一意志就是一盘散沙,就会被列强一直凌辱下去。”“总统说的极是。我完全赞同。”“对了,你听说了敦煌石窟吧?”“听说了,很令人惊讶。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一直想问你。”蔡元培曾是革命家,是教育家,勉强算半个政治家,但骨子里更是文人。当他听到敦煌石窟中的秘密,那份激动只有受过相当程度教育的人才能真正理解。而发现敦煌价值并施以保护的传说简直就是一个传奇,那是在十年前,眼前这个人不过是刚参加了一次实力悬殊的勤王战斗。“敦煌石窟里藏有大量的经卷文物,各朝各代的都有,现在在军队的保护之下,具体情况,我让人给你介绍。我想,这样的宝藏全国范围内还很多,我们会逐步发现的。整理国故是我们的使命,是每一个爱国的知识分子义不容辞的责任。我想建立一个社会研究院,吸收大量的有专长的知识分子进来,有组织有计划地对国故展开研究和保护。比如敦煌石窟,比如故宫,还有大量的地下文物的挖掘考古,甚至还有清史的编撰工作,也要展开了。这个研究院的院长,我也想请您来出任。它是国家的一个部门,可以隶属于教育部之下。你一并考虑吧。”蔡元培以极大的热情投入到教育部及社会研究院的组建中。年前,他请示龙谦回了趟山东,从山东三所大学及几所专门学校抽调了几十人到正在组建的教育部任职。同时得到了许文夫辞职的消息,已经举家离开了济南南下了。蔡元培大吃一惊,打听了许氏辞职的内因,获知许文夫的女儿许思曾回到山东,其中情由,蔡元培也是一知半解。但肯定许文夫辞职与许思离开龙谦有关。蔡元培不好问陈超,但回京后向龙谦透露了此事。龙谦叹息数声,说人各有志,勉强不得。神情甚是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