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延冰带着全家乘火车去了南京。没有带他的贴身副官,也没有穿军服。这次省亲完全是私事,鉴于龙谦在官员作风上近乎苛刻的要求,叶延冰必须带头遵守龙谦的那些规定。他不知道的是,国防部警卫局派出了便衣全程护送叶延冰上将,从北京开始,没有受过特殊训练的叶延冰一家竟然没有发现一直跟随着他们的四名便衣。叶延冰的父母都是农民,沾了儿子的光在晚年过上了令人羡慕的日子。他的哥哥早早就死了,死于因抢水的械斗,叶延冰就是因为为兄报仇打杀人命才落草蒙山寨的,当初家里以为他早已死了,谁知道竟然成了共和国的开国上将军,而且还和龙大总统成了连襟,叶家于是成为家乡一个传奇。早在第五镇时期,叶延冰便将父母接到了济南,后来又安置在了南京,陪着父母的是他的寡姐,寡姐膝下的两个孩子也跟着母亲和叶延冰父母住在一起,就在南京念书。看到父母身体硬朗,叶延冰很高兴。跟父母说了他不会再到前线了,将在北京长时期工作,等他在北京安好家,就将他们接过去。叶家父母自然愿意跟儿子住在一起,又觉得媳妇家世太过高贵,怕有些难伺候。陈娴看出老人的心意,说本该我们尽孝的,您二老难道就不想孙子?便是姐姐,看着哪像四十许人?让延冰操操心,或许会给姐姐找一个归宿。叶延冰姐夫因痨病去世已经八年,当初姐姐真是憔悴不堪,看上去苍老的很,富养气,居移体,沾了弟弟的光,这些年每见大姑子一次,陈娴倒觉得对方年轻一回,如今看上去风姿绰约,根本不像四十开外的人。叶家二老如今就是觉得苦了女儿,听媳妇这样说,自然是眉花眼笑,“那可好,就听你们的。”叶延冰在南京陪着父母住了十天,借口有公务,留下他的一对儿女,选了个公休日,带了陈娴乘火车去了无锡。对于陈豪,陈娴是有感情的。听丈夫说了陈豪在波兰下落不明的事,陈娴陈淑都很难过。对于许思,陈娴听姐姐讲起过,深感为难。从感情上讲,陈娴不愿意让那个女人进入姐姐的生活,但又不敢公开拒绝丈夫的建议。她知道,丈夫这帮人对龙谦的感情很深,绝不愿意看到龙谦的骨血流散民间。许思的秘密只在极小的圈子里流传,知道的不过王明远、封国柱、司徒均、欧阳中、王之峰等数人。正是因为陈超掌管了警政部,才知悉了江云亲自掌握的一个外勤组常住无锡,进而获悉了许思的秘密。陈超是老派人物,见惯了三妻四妾的大家庭,虽然他一辈子只有尤氏一个女人。依着龙谦的地位,身边多一个女人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虽然新中华成立后第一批颁布的法律中就有婚姻法,公然宣布纳妾非法。但这条法律只在明面上禁止了官员们的纳妾,也确实处理了好几起影响巨大的重婚案,震慑了官场特别是中枢。但民间私下讨小老婆的多啦,没几个受到法律的制裁。便是已经纳妾的官吏们,也只好默认现状。实际上,蒙山军招降纳叛的满清、北洋和民党人物中,如蔡元培一般洁身自好的人物真没几个。便是因清廉如水受到龙谦数次嘉许的前财政部长段祺瑞,也有两三个小老婆。军队的情况当然好的多,因为龙谦在这方面抓得紧,特别是他亲自统领的南方军系统,更是堪称楷模。龙谦私蓄外室的事情在他的绝大多数部下看来根本不算个事。龙谦建立蒙山军,其核心的建军理念之一就是官兵一致,要求下级做到的,上级应当首先做到,尤其在纪律的执行方面。除却许思的事,龙谦在这方面还真没有什么可拿出来指责的。也正是他的身先士卒,率先垂范,加上先进的练兵方法,才锤炼出蒙山军这支超越当时的强军。但他的部下都是从那个环境成长起来的,贵贱有别等级森严是社会的基本特征,他的部下,即使是鲁山王明远宁时俊封国柱叶延冰等核心人物,从来也没有觉得自己的老大应该和大家一样。在家乡是等级森严的社会,在山寨也是等级森严的社会,属下怎么能跟上官比呢?所以,当许思“千里寻夫”来到南下的部队,龙谦并未拒绝而将其收入室中,王明远欧阳中等人考虑的只是将来如何跟陈淑解释,并没有感觉到龙谦心口不一是个大毛病。是的,龙谦因为冯仑纳妾还发过脾气,但那时龙谦确实没有有过除陈淑之外的女人,而且,冯仑能跟司令比吗?从百十号人的蒙山残兵到佣兵过万的第五镇,这个奇迹不是司令创造的吗?至于后来许思离开龙谦再没有回来,王明远等人深为惋惜,那是一个很好的女人,真是才貌双全啊。司令就此抛弃人家真是不地道了,难道陈淑真的就容不下许思?难道司令真的就惧内到如此地步?王明远封国柱等人都曾私下劝过龙谦,但龙谦以不准他们干涉自己的私事一概拒绝了。这些人自然不会将龙谦的私事宣扬,因此叶延冰竟然在建国后数年都不晓得自己的老大曾在大军南征中蓄过外室,而且还有了一个男孩!等陈超提起此事,正逢叶延冰率军出征欧战之际,自然没有时间过问此事。不过,叶延冰的第一感觉不是谴责龙谦失德,而是认为应当将那个孩子接回到龙谦身边!等他从俄国回来,去南京省亲之前,陈超再次谈起此事,颇感为难。叶延冰方晓得这件事在陈家已不是秘密,陈超曾劝过龙谦将许思母子接回来,而且告诉叶延冰,陈淑已然同意此事。可是龙谦不同意,说既然做错了,改正或许更错。她们母子衣食无忧,在故乡做个平民不是很好吗?“你既然去无锡看小豪家人,不妨打听一下她们母子的情况,如果可能,就去看看她们吧。清官难断家务事,我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了。如果此事声张出去,我看没几个人指责他,反倒是淑儿一个善妒的名胜是跑不了啦,淑儿岂不冤枉?”陈超说这番话时摇头叹气。岳父既然是这个态度,叶延冰就好办了。与其说是到无锡探望徐怡,倒不如说是要找一找许思,看看能不能妥善解决这件麻烦的家务事。在去往无锡的火车上,陈娴想到这次去无锡的使命,禁不住为姐姐叫屈,“你不知道我姐有多为难,心里憋屈,还得忍着,好像做了对不起他的事情一样!这叫什么事?”火车正好停靠武进站,“他够难的啦。都说建立自己的国家就好了,你看看他,只比我大一岁,头发都白了一半了,看上去比我老多了。听古小林说,三百六十五日,没有一天歇息,每天从起床忙到睡觉,除了开会见人就是批阅文件,铁打的人也受不住!即使出去视察,也是急如星火,办公厅的人都跟不上他的步子。从前他是多么强壮的汉子?像我这样的三个也不是对手,现在真不行了……如果不是顾及大姐的心情,他又何苦如此?都说他是开国皇帝,有这样的开国皇帝吗?为了老婆的感情,为了不被人指责,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不认?人非圣贤啊,换做他人,便是我,绝对做不到……不错,他是开国总统,但也是人。”因为他们乘坐的是南京开往上海的票车,虽然是头等车,叶延冰还是担心别人听到他们的对话,所以尽量压低了声音。陈娴听了一滞,正要责问丈夫难道你也要纳外室不成?或许跟你那老大一样,也背着家里在外面有了女人?不等她开口,叶延冰指着站台上的人流,“江苏肯定是一等富省了,而且有钱出门的也不是多数,你看看这些人的样子吧,他说要在六年内让国民收入翻一番,谈何容易!你去打听打听,从三皇五帝算起,哪一朝会公开给自己定这样的目标?”头等车的旅客看起来还衣冠齐整,但车窗外的人流就比较惨了,仅从穿着上就可以看出经济的拮据来。“坐火车出门的应该是经济情况比较好的,没钱出得了门吗?江苏又号称海内首富,都还是这个样子……可以想见西北、西南诸省的情况了。如果修几条铁路,建几个工厂,或者办几所大学,都不算难。但要整体提高国民的收入,还要翻一番,纯粹是自己给自己找不自在。他总是这样,把政府工作交给议会去评判,你把目标定成这样,完不成怎么办?真的辞职走人?”“父亲也曾说过类似的话。不过,即使是瞎子,也会感觉到国家几年间的巨大变化。光是南京,新建了多少个工厂?同事们都说,等五年计划实现,别说日本,便是赶超俄国也不是吹牛……就钢铁产量,等鞍山、马鞍山等几座大钢厂达纲,我们会把日本甩出八条街。”陈娴原先在南京市工业局综合统计处工作,因为北京的就学条件更好(首都办了专供军队子弟就学的学校),陈娴将两个孩子转到了北京上学,自己的工作也随之调入工业部,还是做统计工作。对于国家工业方面的成就,陈娴真比叶延冰更清楚。“我说的是国民收入翻番!几亿国民呐,这可不是像开国第一年长江水灾赈济灾民!”陈娴发现话题被叶延冰转了,说这些干什么?这些就是背着妻子纳妾的理由?“你总是向着姐夫……你就不想想我姐?”“我是觉得,事情既然发生了,总要面对。我不管那个女人,但孩子是司令的,让他流落在外,心里难受。”陈娴发现一个残酷的事实,陈家发达完全来自于龙谦。当陈家与龙谦发生冲突时,即便是叶延冰这个女婿,也不是陈家的同盟军。龙谦对姐姐不好吗?陈娴反复想过这个问题,结论是很好。自打娶了姐姐,夫妻间从来没有红过脸,更不用说殴打妻子了。家里的日常事务,完全是姐姐说了算,即便是他的薪水,也是他的秘书从办公厅财务处领了交给姐姐存单,除了他要花的钱(主要是寄给一些特别人物的补助),其余从不过问。在陈娴看来,他对姐姐绝对是尊重的,在一些需要姐姐出席的场合,他都给足了姐姐面子。一度时间,陈娴非常羡慕姐姐命好,母亲也私下说过,陈家祖上有德,你们姐妹俩都嫁了贵人,而且对你们那么好。姐姐对他不好吗?因为感觉到自身文化低,与他没有更多的共同语言,姐姐下苦功读书,围绕着他的兴趣,凡是他喜欢的学问,姐姐都有涉猎。十几年下来,姐姐如今的学问绝对超过了自己。生活上就更不用说了,因为他不喜欢用仆役,更不喜欢在外就餐,身为总统正牌子夫人的姐姐学了一手好厨艺,为了几样他喜欢的家常菜和面食,姐姐多次请教北京著名饭庄的大厨。那些受到他邀请来家就餐的客人的赞赏绝对不是虚伪的恭维,而是事实。那个曾喜欢舞枪弄棒的姐姐消失了……这一切不都是为了他吗?陈娴听说,那个女人是大学生,懂音律,善诗词,人也长的比姐姐漂亮。这些就是他抛弃姐姐的理由?抛弃当然谈不上了,他根本就没有把那个女人领回家,而且据说已经跟其断了来往,可父亲和丈夫为什么又翻起这件事呢?话题无法进行下去了,一直到他们下车,陈娴再没有跟丈夫谈这个话题。他们下车后叫了一辆人力车,先找了一家不错的客栈住下,吃过午饭,叶延冰叫了陈娴便要出门,陈娴问他去哪里,叶延冰不耐烦地说,去看小豪啊,能去哪里?这句话让陈娴舒服了许多。坐了客栈的出租汽车去陈豪的岳家,显然叶延冰已经做足了功课,直接告诉了司机详细的地址。关于陈豪失踪的情况叶延冰已经说的很清楚了,陈娴虽然在内心已不抱陈豪在世的幻想,但仍希望出现奇迹。在出租车上,陈娴对叶延冰说,“或许他被俘了,还活着。当年打德州,他不是也失踪过?后来不是活蹦乱跳地回来了?见了他媳妇,千万不要说他已经牺牲了。”“这还用你吩咐?当然希望是这样。有很多传说,战俘营死亡率极高……你不懂的,德国人恨透了我们……”“你们不是也抓了不少德国人?难道就不能交换?”“仗还在打,如何交换?该想的办法总会想。如果不是一连接到他媳妇的两封信,我也不会走这一趟。还是那句话,总要面对。”车子到了街口,黑瘦的司机却不肯要车资,“听二位的话,是远征军的官长?为远征军效劳是我的荣幸,这个钱我不能要。”叶延冰有些感动,将车资硬塞给了司机,“我确实是军人,军纪森严,不敢违反。你可不要害我。”尽管自己穿着便服,还是向这个颇具爱国心的司机敬了个标准的军礼。鸡鹅巷是一条铺着鹅卵石的东西向小巷,粉墙黛瓦,典型的江南水乡风格,长约百余米,住着十几户人家,按照徐怡信上的地址,叶延冰夫妇敲开了街牌号为9号的院门。开门的是一位中等身材的少妇,“您找谁?”一口吴侬软语。“徐怡是住这里吗?”陈娴是认识徐怡的,陈豪娶亲时陈娴代表陈家出席了婚礼,但眼前的少妇却不是徐怡,陈娴怀疑他们找错地址了。“啊,对,徐怡出去了,马上就回来。请进吧。”少妇的态度俨然是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