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很轻很柔,但听在别人耳中,只觉得这话中带有一股傲视一切的自信,更有一种让人无以辩驳的说服力。纵是韩信之流,亦对刘邦生出高山仰止之心,足见其王者风范不同凡响。
衞三公子深深地看了刘邦一眼,眼中掺杂了太多复杂的神采,以至于无法让人猜透其心。但他的浓眉中几根长长的白眉却在此刻微微颤动,显示出他并不平静的心态。
“还要再忍三年时间,这委实辛苦你了。”衞三公子轻叹一声,不由自主地流露出几分爱怜的情绪。
“要做人上人,须吃苦中苦。本公对此无怨亦无悔,倒是你一路奔波,还需多多保重才是。”刘邦的眼中似乎起了一层雾气,语声略带颤音,韩信看在眼中,只觉得心头惆怅,凭空多了几分伤感。
“项羽即至,你打算如何应付他?”衞三公子默然无语,一阵秋风袭来,他不由打了个冷战,蓦然问道。
“项羽为人自负,刚愎自用,虽有绝世武技,却少有容人之量,本公并不惧他。他此刻挟四十万大军之威,以楚怀王之令,号召天下诸侯,看似声势到了鼎盛时期,但盈满即亏,这是万物至理,本公只消取得他的信任,暂避其锋芒,休养生息,养兵蓄锐,一旦时机到来,自然可以与之一决高下。”刘邦侃侃道来,显得胸有成竹,其时项羽之名,已是名震天下,敢于如此小视于他者,唯有刘邦。衞三公子与韩信听了他这一番剖析,也为刘邦的这番豪气所感。
“可是如今江湖传言,说到你与我之间联手之事,想必项羽定有所闻,而且他驻军鸿门,按兵不动,既不领军前来与你会合,亦不派使者来此安抚,只怕会对你不利。”衞三公子眉间隐现忧色。
“项羽此举,只怕不是出于本心,而是他身边的辅臣范增从中作怪。在项羽的心中,他一直以为本公虽有统军打仗之才,但喜好酒色,非成大事之人,是以从来不曾将本公放在眼中,而且此次本公进入关中,事事奉他为主,封仓闭库,不取分毫,想必他也有所耳闻,更不会对本公心生疑虑,所以暂时他还不会下手。至于江湖传闻,这是毫无实据的东西,纵然他要问起,本公也有办法应付。”刘邦略一沉吟,缓缓而道。
“但若是范增力谏,只怕项羽会改变主意,不若这样,此间事了,我立即派人前往鸿门,刺杀范增,以绝后患。”衞三公子道。
刘邦摇了摇头,道:“万万不可。范增其人,乃项梁故交,项羽拜为亚父,对他极为尊崇,若是此刻你派人杀之,无异于向世人表明本公心中另有图谋,反而坏了大计。”
“不杀范增,你岂非人陷危局?”衞三公子眼中闪过一丝焦虑。
刘邦却微微一笑,道:“本公原也以为这是两难之事,几乎已是无计可施,但天助我也,却让本公在这霸上小城见到了一个救星,只要此人出面,当可使我逢凶化吉。”
衞三公子与韩信相视一眼,心生疑惑,同时问道:“有这等事?此人是谁?”
“此人姓虞名姬,虽无持刀握剑之力,却可征服百万男儿之心,艳名之盛,与知音亭的小公主红颜齐名。”刘邦脸上带笑,心中却一阵刺痛,仿佛有一种别样的难受哽在胸口,久久不能释怀。
他人在沛县之时,受吕公赏识,将爱女嫁于他为妻,虽生儿女,却并非是他所爱。后来起兵造反,征城掠地,也曾识得美女无数,但只限于逢场作戏,从来不曾动过真心。只有半月之前,当他驻军霸上,偶遇虞姬时,他才发现,只有这样的女子,才是他的良缘佳配,爱慕之心油然而升,再也不能忘怀。
他一生受命于人,为大计着想,从来不计个人恩怨,对个人的感情亦是更加不能兼顾。可是当他真的遇上了自己倾慕的女人时,却深深地陷入其中而不能自拔。
就在他准备向虞家提亲之时,项羽率部攻入函谷关,正向霸上挺进,随之而来的,是项羽的一封书信,刘邦拆阅之后,不由大惊。
原来项羽也是久仰虞姬之名,人在途中,听闻刘邦已进占霸上,是以修书一封,要求刘邦代为提亲。
项羽此举显然大出刘邦意料之外,在他的记忆中,项羽不近女色,唯一倾慕的异性,就是红颜。为了博得红颜一笑,他曾经在两军交战期间,列兵十万相迎佳人,可见他对红颜确是痴情。
但是不管项羽的心思究竟如何,刘邦既然奉他为主,自然不敢违背其意愿。何况此时他正面临信任危机,假若能够善待虞姬,此事若成,只要虞姬替他在项羽面前美言几句,他不仅可以取得项羽的信任,而且还可以赢得时间,为日后的争霸天下奠定坚实的基础。
在事业与感情的两难抉择中,刘邦终于作出了自己的决断,那就是放弃自己所爱,将这段感情深埋内心。虽然他心裏知道,今生今世,他已不可能忘记虞姬,但为了事业,他已别无选择。
刘邦脸上露出的异样神情一纵即逝,却被衞三公子犀利的目光尽收眼底。他没有劝慰刘邦,是因为他认为刘邦无疑作出了他这一生中最正确的决断。但是从个人感情来说,他理解刘邦此刻心中的苦痛,轻拍了一下他的肩,道:“你做得不错,英雄难过美人关,项羽若得虞姬,自然会对你信任有加,只是你是否向虞姬说起项羽提亲一事?”
“本公已向她提过几次,但都被她拒绝。自古佳人爱英雄,以项羽的声势,天下谁人不知?又有哪个女人不心生爱慕?也不知这位虞姬是怎样的一种心思!”刘邦话中有一股酸溜溜的味道,似是难以释怀。
衞三公子冷冷地盯了他一眼,摇摇头道:“你错了。女人心,海底针,谁也琢磨不透女人到底是怎样的心思,前有红颜为例,你应该想办法促成此事才对,毕竟虞姬之事事关重大,岂能有半点疏忽?”
衞三公子的话显然有一份严厉的责备,刘邦听在耳中,并不觉得有半分的刺耳,而是缓缓地点头道:“本公知道了。”轻抬手臂,在空中划了一下,便见十数步外有人应命而来。
“再准备一份厚礼,天黑时分,替本公送往虞府,就说酉时正,本公专程拜会虞公,有要事相求。”刘邦一字一句地发布着命令。他为人虽然随和,却只限于平时,一旦涉及正事,从不随意,真正做到了文武之道,一张一弛,他的属下们无不深谙此理,是以肃手恭听,领命而去。
刘邦轻舒了一口气,转眼望着脚下的街市,只见人流如织,丝毫没有大战将临的气息,不由叹道:“如果此刻不是乱世,该有多好啊!”
衞三公子道:“无人不是这般想法,但是想归想,事情却要有人来做。如果人人都不出头,这暴秦依旧还是暴秦,这乱世依旧还是乱世!”
刘邦点头道:“如此说来,我们的所作所为,一切都是顺应民意、顺应天意?”
“是的,对于这一点,你毋庸置疑。”衞三公子坚定地道。
刘邦的目光落到百步之外的得胜茶楼上,道:“那么今日一战,我们没有理由输,因为我们是为了天下百姓而战!”可是他在心裏问着自己:“如果我是对的,那么纪空手就错了,可是纪空手又错在哪里呢?”
他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正如每一个问题都有它的两面性,只因角度不同,答案自然也就不同。对与错之间,本就是一念之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