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儒(六)(1 / 2)

酒徒 5218 字 3个月前

脱离险境,没受伤的斥候将张正心围住,七嘴八舌地问。

“你们北方人就是笨,伯呆子想学苏子,你们这些武夫自然不晓得他的心思。嫂溺,叔援之以手。忠烈侯没教过你们变通么。他不肯出来,你们就不会打晕他,拖了出来。世间没有这个呆子做对手,老夫何等寂寞”。灰衣人闪避不开,只好受了张正心这个礼。从对自己称呼的改变中,老者知道张正心已经猜出了自己的身份。

“原来是他啊,怪不得话语里对伯老师那样不服气”。斥候们心中浮现了一个声峨冠博带的老学究,大笔如刀,每每都割在北方新政的痛处。知道此人这么久,只有昨夜他在垃圾船上的模样,才唯一真实可爱了一回。

对方能拿到郭璞身边物件,应该是个熟人。张正心点点头,带领众斥候跟在了老者的身后。

“小子,别忘了答应我们的事”,黑衣老者大声叮嘱。

方明谦的帅旗又一次出现在面前,张正心扫了两个随从一眼,再次低声嘱咐:“射那个带队的将军,然后咱们向那边跑,跑不掉了,就拉手雷自尽,无论如何别让人认出咱们是震北军的弟兄”。

城门口的官兵登时传出一片喧哗,方明谦被气得七窍生烟。京城格局,西贵、北富,住在西边的都是豪们显贵,京城中出了事,普通官兵不敢挨家搜查,惊动豪宅的主人。“毛贼”们从这裏逃出城的可能性最大,他虽预料到此地乃强盗必经之路,却因牵挂安泰皇帝的安危,不敢在此地耽搁,无可奈何留下数十人把守城门,带着麾下将士朝皇宫奔去。

灰衣老者也向尽力旁边避了避,低声回道:“老夫亦受人所托,方才相助。请张师长以天下苍生为念,尽力避免干戈吧。毕竟刀兵一起,死的全是自家百姓”。

夜色,浓得如化不开的墨汁一般,火铳声响起后犹甚。临近大街小巷的人家纷纷熄灭了屋子内的火烛和院墙上点缀节日的彩灯,门窗紧闭。自家院子外发生的事,还是少管为妙。这年头,能吃饱饭就行,即使富了也千万别让贼和衙门里的人惦记上。夜色中谁打死了谁,城头变幻谁的旗帜,与只有纳税权的百姓何干?

张正心点点头,招过几个没挂彩的斥候核计了一下,决定将用匕首将这伙人解决掉,彼此用拳头捶捶对方肩膀,四下分散开,躬身沿着墙脚屋檐摸了过去。

手下斥候答应一声,将几个小黑西瓜拧开,掏出里边的细绳,用碎砖头压在路两边。随着一声呼哨,高处负责掩护的斥候跳下房沿,汇合大伙一块向远处遁去。

运送河道垃圾的船缓缓驶出了玄武湖,顺着水道进入大江。一艘没有标记的快船停泊在江心,显然是黑衣和灰衣老者其中之一事先安排好船只在此等候,送大伙北归的。

“头,对面马路上有一伙人,不像是禁军,应该是衙门里的帮闲(编外差役),鬼鬼祟祟地不知干什么”。前边探路的斥候回来禀报。

“那个黑衣老者呢,好像很厉害的人啊,居然知道咱们在他家墙外躲着。并且说出的话来让人不容置疑”。

我为什么不将老师打晕了呢?张正心懊悔地想。活着拖他出来,总比看着他赴死强。可当时伯辰身上散发出的威严让人根本生不出这种念头。

……

朱二点点头,又摇摇头。长叹一声,没有言语。当年的太子朱标是公认的仁慈之主,夺位的手段虽然激烈了些,早登帝位却也是众望所归。十多年,朱江岩几乎是眼睁睁地看着国库渐渐空虚,国家的生机慢慢枯萎,安泰皇帝也在皇朝的重压下由睿智变得专横,逐渐走向昏聩。他想过这些问题,但找不到一个明确答案。

火光映红了半边天,距离皇宫不远处,北海王府,小王爷常承祖满身灰尘,站在院子中兴高采烈地看火。

“朱叔叔尽管放心,你的糊涂皇帝安稳着呢。起火的是朝房,一时半会烧不到皇上寝宫。况且有那么多宫廷侍衞在,救不了火,还不会背着皇帝跑吗?不过你明天上朝就麻烦得很了,朝房没了,大伙没有地方私下通气和打嘴架扯皮”!詹无咎旁边那个面容清丽的书生出言反驳,声音不大,带着几分小女儿的稚嫩,在理,却有几分刻薄。

老者显然对京城很熟,三转两转,已经带着众人从城西绕到了城北。张正心几度藉着火光观察老者,都无法识别对方身份。此人浑身黑衣,整张脸都用黑布包着,只有两只眼睛露在外边。年纪显然不算太小,步履虽然矫健,行走间,粗重的喘息之声清晰可闻。

“对啊,这两人都说受人所托,是谁这么大的面子能请他们出马。那个黑衣人肯定是个大官儿吧”!

“此时你说这些,还有何用”,黑衣老人有些不耐烦,出言打断了灰衣老者的罗嗦。今夜所为之事对他而言皆属于不得以,所以在救了人之后心情并不顺畅。

这话很久之前好像就有人说过,只是大伙都没听进去而已。詹臻抬起头,惊诧地看了看吴思焓。说这话的原主沉吟多年,说出了问题所在,却说不出解决问题的方法,说不出要什么样的新规矩才能让这个国家走出宿命轮回。大伙对他早已失望,今天想不到在吴思焓口里又听到此言,莫非这个快意恩仇的江湖豪客有什么救世良方么。

“请问恩公高姓大名,能否一见”,张正心劫后余生,十分感激。拉下蒙面黑巾,丢入江水中。长揖拜谢,请对方留下名字。

今晚第一声爆炸响起,吴思焓立刻将手下人马分散派了出去。总算出发及时,成功帮助张正心脱离了险境。据手下弟兄回报,眼下各城兵马纷纷赶赴皇宫救火,夺门而出不算困难。况且除了吴思焓这伙人外,还有一个强势人物决定插手。

斥候微微一愣,心甘情愿地放弃了挣扎,跟着上司避入黑暗中。小霸王方明谦在军中的名气不亚于曹振与武安国,在这些打了一辈子仗老将军面前玩调虎离山的把戏的确如张正心所云,送死而已。他能料到“贼寇”从水西门撤离,就一定不会轻易放弃这裏的关卡。

“哇!”周崇文边吐边向阴影里闪,动作比训练有素的士兵们还利落。双手抱头,屁股向上,在冰冷的土地上趴了很久才被亲兵拉起来。面对着眼前愤怒夹杂着鄙夷的目光,再说不出一句叱责之词。

送了众人上船,看了看东边那沉沉欲晓的天,再看看张正心那了然余胸的眼神,灰衣老者强行替自己分辩道:“老夫要送他一程,却不愿让人剥夺了他说话的权力。”

皇宫方向的火势越来越大,鸣锣报警声,惊慌的喊叫声,官兵们赶去救火的脚步声响成一片,不时有几点冷枪从中点缀,衬托出正月的热闹。几乎每条大路上都有官兵匆匆忙忙向皇宫方向赶,有几队官兵简直就是从众斥候的面前跑过,个别官兵甚至看到了胡同里的人影,脚步依然不停。混乱时刻,没人再顾得上理小巷子里藏着的这伙来历不明之徒。

“如果事事都指望此人,那此人与明君何异?吴某不愿受皇帝驱使,却甘愿为此人卖命。不为其他,就是因为此人十余年来一直未停止寻找答案。也许他的方法不对,但他的确一直坚持在找。所以吴某才和他一块去找,而不是抱怨他或看他笑话。”

“点火把,沿着地上的血迹撵”,周崇文一路追来,不甘心如此失败,气哼哼地下令。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斥候们焦急地等待着他们的首领张正心做决定。时不我待,天一亮,大伙儿连葬身之地都没有。

“师长,那两个人是谁啊”!

那玻璃椭圆扁平,张正心凭借手心传来的触觉摸出了上边“无为”二字,一幅怀柔山水,那地方他从小玩到大――是当年怀柔县令郭璞的随身之物。武安国初次炼出玻璃,曾经给当时身边的亲朋好友每人铸了一块椭圆玻璃佩。当年玻璃价值不菲,椭圆型又难打造,能得到一块玻璃玩物者皆如获至宝。现在玻璃已经不像当年那般值钱,只有怀柔旧人才会珍惜此物,时刻带在身边。

“上船”,老者吩咐一声,率先跳上甲板。斥候们长出一口气,不顾肮脏,陆续走入船中。

城墙根儿下的最后一条街道上灯火通明,无数个玻璃灯笼高高挑起,将街道照得亮如白昼。灯笼下,一员战将顶盔贯甲,在寒风中肃立,面无表情。他手下的将士皆站得笔直,手中的兵器被灯火逼出幽幽篮光。

规范官府的权力,让老百姓自己管自己的事。詹臻不住点头,如果那样,他的产业就不必每年花费那么多钱上下打点,在江南的运营成本也不至于不断增加了。可是即使在北六省,依然有朱棣这样的人一言九鼎,这个刚毅果断的王爷,他能答应这些要求吗?

两位老者互相看了对方一眼,知道张正心说得是实话。目前这个时局,南北方冲突只会越发激烈,北方那些商人和工厂主现在最恨的就是南方的官员对他们的货物层层剥皮,甚至强买强卖。总有一天他们会忍受不了,怂恿燕王扫荡天下。况且即使北方不反,南方总有一天会下令削番,最终还是一场刀兵。

在一座小桥前,老者停住了脚步。拣起数块石头子,三三两两扔进了散发着臭味的水面。

周崇文刚要夸奖手下人办事得力,只听扑地一声,眼睁睁看着打着火把前来邀功的亲兵脑袋上冒出了一个气泡,随即,鲜血夹着脑浆窜起老高。那个亲兵仿佛还不明白所以,举着火把向前走了几步方才缓缓仆倒,手中火把慢慢从空中跌落。

张正心默然,夜里用火铳瞄准方明谦额头的难受感觉此时还铭刻在心。再次向两位老者施礼后,无奈地说道:“谨受教,正心亦非杀人求功之徒。只是眼下形势,未必由人”。

张正心带着二十几个斥候边打边撤,身后的追兵一股股如附骨之蛆般难缠。好在张正心来时谨慎,于这一带制高点上事先布下了暗桩,才没因人少而吃亏。但斥候们不敢暴露身份,自己这方伤者无论轻重一律抗在肩膀上,撤退的速度也无法加快。

“我本无罪,逃了反而是有罪了。你们快走吧,否则我只能咬舌自杀以证清白”。这个执拗的先生用生命给自己的学生上了最后一课。

朱江岩也很诧异,显然他也不是第一次听到这话,并且他对此言也很认同。换了一个求教的姿态,盯着吴思焓的眼睛,姑苏朱二问道:“此言朱某早有耳闻,只是那人也说过他不知道如何解此迷局,甚至还说过他所知道的解决方法未必适合本朝”。

原来是这个人,张正心走到灰衣服老者面前,第三次躬身施礼:“昨夜是伯老师不肯走,非晚辈救援不力。盼老师早日北返,江南风雨多,并非可久居之所”。

两个老者的回答异曲同工。

“望张师长能奉劝震北军将士,少杀无辜。请恕老夫不能远送”。

吴思焓又笑了,他的目的已经达到。前些日子在海上失手,他已经明白自己越来越老,纵横江湖的日子到了头。现在需要做的,是不让眼前这些少年同样选择纵横江湖这条痛快,但毫无意义的路。他已经探索出一个隐约的答案,他要将这个答案交给常承祖,交给詹无咎,交给这些行事更果断,更无牵挂的少年。

“赵老大,那、那边有,有,有东西”,一个小帮闲眼尖,看到对面房檐上好像有阴影闪过,快的出奇,吓了个半死,结结巴巴向带队的头目汇报。

东方,朝霞似火,黎明的脚步悄然来临。

乍暖还寒,料峭的春风扫过张正心英俊的面颊,吹尽脸上的血色。事已至此,只能以命相博了,他觉得心头隐隐做痛。略做布置,安排手下军官带领斥候们准备趁乱夺门,自己带着两个准头好的随从翻身上墙,从民宅的房檐下潜向城墙。

“二十几个人,手里拎着刀子和铁棍,提着灯笼,诈唬得挺厉害”!斥候低低的回答。过了这个路口,再冲过两条大街就到了城墙根了,大伙儿都希望快点儿脱离险地。此刻再与人交火,不是上策。

“不敢挡仙人大驾,咱们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看见”。一人带头,大伙抱头鼠窜,刀枪棍棒抛了满地。

“谁”,张正心警觉地问,斥候队伍中出现了一名黑衣人,此人也忒有本事,居然在他离开这段时间靠近了斥候,并且取得了大伙的新任。

张正心紧握住手中的火铳,手指关节处渐渐发白,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一滴滴滚落。这个距离,他可以轻易地射中方明谦的脑门。射中之后又如何呢,斥候们固然可以趁着众官兵群龙无首的混乱获得夺门而出的机会,自己能逃脱良心的惩罚吗?回到北平,去向燕王及北军弟兄们说,自己亲手将踏平倭寇老巢的方明谦杀了,去炫耀自己大义灭亲,处事果断?

张正心纵身溜下房檐,凭斥候们的实力,强攻城门,解决剩下的官兵已不太难。不知谁放了这把及时火,难缠的周崇文到现在还没追上来,估计被同样一伙人绊住了。今夜暗中帮忙这伙人不知道是何方神圣,手段着实令人佩服。

禁军官兵狠狠瞪了他一眼,将受伤和被炸死的伙伴抬到一旁,慢吞吞整顿队伍,继续前行。又有几个弟兄叫人家废了,这帮山贼真够狠,连埋地雷的招数都使得出来,还是别招惹为妙。等到大队人马吵吵嚷嚷穿过巷子,哪里还看得见对方人影?

禁军官兵低下头,慢吞吞地翻开各自的口袋寻找引火之物。找了半天亦没人给侍郎大人回应,周府亲兵等得不耐烦,掏出怀中的火折子打亮,第一个将火把打起来。

“是啊,特别是那个灰衣人,说话怎么那么酸”。

“放心,军师面前,我一定转达您的话”。张正心扬了扬手中的玻璃佩,高声回了一句。

待硝烟渐渐散尽,周崇文在护衞的身体下小心翼翼的伸出脑袋观望,眼前的处境一片狼藉,不知谁家的柴草垛被爆炸点燃,照得巷子口亮如白昼。禁军们也算训练有素,整齐地摆出了面孔朝下屁股朝上姿势,死命捂住耳朵贴在冰冷的土地上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