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伙不用怕,我家老爷在瘸子没发迹之前,救过他的命,所以可以保证瘸子不会难为大家。”晴儿听到了高德勇的叹息,停下脚步,转过头,轻轻拉开了自己的面纱,将充满异域风情的面孔暴露在大伙面前,“我都不算大明子民,尚且知道为他出力,难道你们这些华夏男儿如此没种吗!”
“谁怕了,咱刀尖上讨生活的汉子,就不认识个怕字”,一个身板粗壮的镖师受不得激,跳出来大声反驳。热血和故国之情同时涌上胸口。
“走吧,入红柳丛,咱们和瘸子斗一斗,看谁先发现谁。记住,大明就在大伙身后”,老镖头大喝一声,拉起骆驼,头也不回,招集队伍向柳丛中走去。
隔津河的秋波将两岸全部染成金色,金黄的树叶,金黄秋草,还有金黄色的被切碎后撒入田地中作为肥料的庄稼杆。
这条窄窄的小河是北方六省与朝廷的实际控制分界线,由此再向北,除了突出在河边的德州、水师起家之地天津与关外的金州,都属于燕王的封地。南边,则是山东五府,天下闻名的膏腴之地。此刻两岸的风光类似,百姓们不管军队之间的对峙,弯着被生活压驼了的腰杆,从田间地头,或者树梢草尖上向土地索取一年里最后的收获。萝卜带着泥,葡萄挂着霜,嫣红的柿子带着日光的清香被装进马车内,沿州府间的标准官道运向财富相对集中的城市。过不了几天,城里的富人们就可以一包口腹之欲,吃上这大自然的恩赐了。
安乐侯王浩站在德州城头,手中的望远镜贪婪地欣赏着无边秋色,心中的去意越发浓郁。儿子王汝玉从北平来信说,家里又添了一个小孙子,这已经是王浩的第三个孙子了。可惜他甲胄在身,根本无暇回北平。小二都没机会去见,何况老三。
一等侯,讨逆左副将军,食万户。从前在怀柔当小捕快时王浩从来没想到自己会搏来这么大一场富贵,当年在安东军中当一个骑步兵师长已经让他感到头晕脑胀,如今成了天下人数最多的部队安东军旗下的一镇总兵官,辖二师一旅,更是让他觉得如坠云雾。看见官道上那一车车葡萄,王浩就想起怀柔葡萄初熟,与弟兄们痛饮“英雄血”的日子。如今兄弟们战死的战死,告老的告老,还健在的,基本上都驻扎在河对面。每眼望去,心裏都一阵翻滚,特别出操的时候,这边跟着王浩被分拆进安东军的老弟兄都升了官,当上了营长、团长、师长。那边震北军中还活着的兄弟也都成了军中骨干,双方训练士卒的方式,操演队列的方式如出一折,就连生气骂娘额词汇都有互相抄袭之嫌。看到这些情景,王浩有时真想冲回济南府去,找安东军主帅李景隆与近衞军主帅耿柄文问问,大伙这样做是为什么?但血的经验压抑住了他的冲动,不听话的将军死得早,当年王飞雨和李陵就是这么被葬送的,他不想蹈朋友的覆辙。留着这条老命,他还想看看风景,抱抱孙子,听了戏园子的评书。
“报告王副将军,景州方向没异动,但是他们补充了大量军火”,随军参谋丁赝爬上城头,塞给王浩一份情报。看着眼前这个迟暮英雄,丁赝心中直为自己的苦命叹气。跟着这老家伙没出息,除了宽宏外,一无是处,即不会为部下邀功,又不会拍长官马屁。害得自己从指挥学院毕业这么多年了,还当一个小小的参谋。一块儿结束学业的同伴很多都当了营长,团长,独领一部了,自己还是个白身,在饭馆一起吃饭时都抬不起头来。不知为什么,李大帅还对这老头十分倚重。
暮色渐浓,望远镜中北方的风景渐渐模糊。沉沉彤云遮住了万里关山。王浩接过情报,没有理会参谋丁赝,对着身边的传令兵吩咐,“今天的命令还是老样子,即使北军有异常,也不准随便开火。你去通知宁津、故城的守军,告诉他们要严守这道将令,谁违反了,我先砍了他”。
几个传令兵答应一声,取了令箭,各自下城散去。老将军王浩慢慢地踱下城头,背着手走向总兵衙门。李景隆入主安东军后,安东军急剧膨胀,总人马已经超过二十万。所以在师长职位之上又设立了总兵职位,统辖范围根据李大帅的信任程度而变更。王浩属于军中元老,念在其威望上面,李景隆让他带了近三个师的人马。德州是隔津河发源地,城池在河道北边,易攻难守,由王浩这种老将坐镇最合适。
曹国公李景隆并不信任王浩,所以才将王浩的部队放在最前线。这样做有两重意思,其一,安东军与震北军俱号称天下雄师,却从来没交过手,李景隆需要有人替自己试探一下震北军真正实力。其二,把王浩放在德州,如果燕王率先兴兵南下,北方将领未必真愿意消灭故友,城下拖得时间越长,李景隆与老将耿柄文越容易应对。
李景隆世袭曹国公,是开国名将李文忠的儿子,相貌俊朗、顾盼生辉,天生一幅大将之风。论功劳,没有他,洪武十七年太子朱标没那么容易得到李文忠的支持。论辈分,他还是建文帝的表叔。所以建文帝继位后将扩充并整编朝廷所控制的军队的大权交到了李景隆手里,而景隆的表现也不负建文所望,如今,安东军补充了大量地方衞所部队后,与近衞军加起来总人数近四十万,远远地对北方取得了数量上的优势。而上次捉拿周王的行动充分体现了李景隆的决断力,迅速将周王擒获,又迅速将部队收拢起来南返,让燕王、晋王生气却找不到闹事的借口。
王浩亦不喜欢李景隆,第一,他不愿意和北方开战,那边全是他的故友。第二,在王浩眼中,李景隆主持下的安东和近衞二军实际上是国戚兵团,大帅李景隆(建文帝表叔)、征虏左副将军李坚(皇帝的姑父)、真定侯郭英(太祖宁妃兄)、驸马梅殷(尚太祖宁国公主,朱标的妹夫),全部出身于士大夫,他们既无作战经验,又不能体会士兵疾苦。这样的将军作为指挥,人数再多也难以取胜。
“东光方向没异常,枣强方向没异常,清河方向没异常”,参谋部,王浩麾下各个幕僚见主帅进来,纷纷站起来汇报分界线另一方的最新情况。这是王浩分派给他们各自的任务,通过情报汇集,很容易分析出北方是否有战意。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你们说呢”,王浩点点头,高兴地说道。对面驻扎的是震北军的一个师,协同他们守衞的还有一支新组建的步兵师,统一由震北军大将梅义指挥,跟朝廷学样,梅义也号称一镇总兵。说起来梅义是王浩的老熟人,两人当年在辽东战场配合默契。现在于德州一带配合也不错,至少这一段地区军中气氛要比征虏左副将军李坚所驻扎的乐陵、庆云一带缓和得多,没那么剑拔弩张。
“当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有那功夫和他们打,我们还不出海去扫平孟加拉诸盗,我听说武侯和小邵又胜了一场”,几个老参谋笑着应承。自从听说武安国与邵云飞在孟加拉湾对帖木儿的属国展开报复行动后,这般老参谋的心思就飞了出去。每天一个个如喝醉了般在沙盘上研究如何出奇制胜,如何不战而屈人之兵,如何在底里一带将瘸子的粮仓给端了,断了他东进的念头。最大胆的设想居然是让贴木儿乘坐阿拉伯的战舰与大明朝水师在阿拉伯海决战,大明朝各方力量击溃贴木儿后趁机摘桃子,将贴木儿几十年打下来的江山全部夺过来,划归大明版图。相比之下,研究如何与震北军开战,如何防范北方进攻,参谋们反而提不起兴趣。
站在王浩身后的参谋丁赝有些不高兴,瞪着眼睛答道:“我等即然随军,自然以服从命令为天职。讨逆副将军受大帅之命驻扎于此,以国事为重,我等将誓死追随,怎敢挑拣事多事少”。
败兴,还想与王将军摆一摆沙盘,赌一赌武侯下次打哪里呢,你这娃娃来掺和什么,打仗,打仗难道不死人啊。参谋们不屑地看了王浩身后这个立功心切的小伙子一眼,转身去收拾手头资料。与军中那些少壮新锐不同,这些老参谋不愿意南北开战,更不愿意杀国人求功。
“丁将军说得对,国事为重,国事为重,国事最重就是国家无事”,王浩笑呵呵地岔开话题,“弟兄们的冬衣准备好了吗,北方天冷,别让大家冻得生了病”。
“禀将军,都准备好了”,军需官兴冲冲地上前汇报,“我从李大帅拨给咱们的赏钱里边抽出一部分,找当地商人购买了一批,今年冬天不会和去年一样,冻得大伙直流鼻涕了”。
“那就发下去,别捂在手里,都是爹妈生的,别拿人命不当回事”。王浩赞赏地拍了拍军需官肩膀,对他的工作表示鼓励。
收买人心,丁赝眼中满是不屑。王浩给士兵买衣服的钱是李景隆赏给各级军官过重阳的,也有他的一份。结果此镇全部军官都没拿到赏钱,全部不这个王老糊涂给挪用了。真过分!
“真过分,还不给发冬装”,即使是在中原,深秋的夜晚已经凉了,还没拿到厚衣服的士兵们诅咒着长官的凉薄,尽力用呼吸去温暖手中的火铳。这裏是乐陵一带,征虏左副将军李坚所部就驻扎于此。隔着黄河古道与燕王手下大将周衡和薛禄率领的两个师人马对峙。
安泰皇帝在位时,北方六省控制的军队仅为震北军和苏策宇的独立师,建文继位后大力削番,爵士会才同意燕王扩军。今年夏天陆续招募了几支新军,薛禄所部为其中一支。所以周衡手中这两支军队对南方并无威慑力。但征虏左副将军李坚未经过战阵,不知道其中差别,所以防范极其严密,士兵们像绷紧了弦的弓箭般,每天紧张地看着北方。
“啊――啊――啊――啊”,树上的寒鸦不懂人间冷暖,自顾自的叫着,被北风吹得直哆嗦的巡夜的士兵更加心烦。几个士兵端起火铳来,衝着黑沉沉的树冠瞄了瞄,不敢开火,赌着气又将火铳放下。
“扑,扑”,突然,人群中传出几声微弱的声响,几个巡逻士兵互相张望,迷惑不解的双眼看到了伙伴身上突然多出了几支羽箭,然后在伙伴眼中看到了同样的迷惑。
火铳落到地上,士兵无力地倒下,血,在染了秋霜的土地上画出一条条溪流。
“啊――啊――啊”树上的寒鸦被血腥味道惊醒,拍着翅膀飞向了天空。“乒”,远远地传来一声火铳响,“乒”,又是一声。紧接着,就像从睡梦中清醒了一般,火铳爆豆子一样响了起来,子弹破空声,咒骂声,受伤后的呻|吟声渐渐交织在一起。
“劫营,劫营,震北军劫营”,黑暗中,有人在大声呐喊,仿佛在倾诉着世道不公。
“劫营,劫营,南军劫营”,从睡梦中被打醒的北方士兵气愤地叫骂着,一边开枪还击,一边向上级汇报。对于朝廷的士兵,他们不知道如何称呼,只好简单地称之为南军。
“哄”,一道烈焰腾空而起,南方响起一声爆炸,震北军师长周衡疑惑地望向远方,怎么已经冲到了那么远,难道是薛禄的部下吗。
夜袭的敌人很快被打退,同样迷惑的薛禄带着两个团兵马追到黄河故道边。黑暗中,他看见一团火把快速从浅浅的河床上向北方移动。
“啾――”这回是炮弹破空声,一片毫无准备的新兵倒在了袭击者的炮火下。
“奶奶的,给老子狠狠打”红了眼睛的薛禄点燃几颗手雷,奋力向敌人来临的方向甩去。
黑暗中,大伙看不清彼此的面孔,摸索着,凭着感觉向枪口火光闪烁处射击。血,在黄河古道上慢慢积聚成河,缓慢而凝重地向东流去,仿佛大地被割裂出一个巨大的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