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孟加拉湾海面宁静如画,这是一年中风暴最少的时候,也是气候最宜人的时刻。毒辣的热带阳光失去了往日的威力,柔柔地射在水面上,穿过宛若琉璃的海水,给嬉闹的热带鱼群镀上一层亮丽金边。享受着七彩阳光,鱼群更加活跃,一两条精力旺盛的小鱼干脆从水中跳起来,带着浪花在海面上翩翩起舞。
忽然,远处水面上传来一声清脆的炮响。水中的宁静瞬间被炮声打破,惊慌失措的鱼群掉转身形,顺着炮声传播方向朝远方四散逃去。这个片宁静了数万年的海洋已经变了,它们必须适应这个变化。否则,一会儿被炮弹点燃的海水将成为可怕的杀戮场,卷在爆炸中的生物没一个能逃得活命。
“是阿拉伯人的信炮,西南方向,大约在十五里(北平里)以外,正驶向小锡兰港”,了望手挥动信号旗,将观察到的信息传递到甲板上。正在甲板上陪着客人看风景的舰队主帅邵云飞抬起古铜色的方脸,眯着眼睛看了看头顶上的太阳方位,笑着冲大副吩咐,“挂信号旗,调头向十点钟方向,靠近观察”!
旗舰主桅杆上迅速斜拉起一串七彩的信号旗,干净利落地将邵云飞的命令传达了下去,伴随着舰头劈开水面的哗哗声,一艘艘悬挂着烈焰凤凰旗帜的战舰掉转船头,全速向小锡兰港方位驶去。大战在即,聚拢在甲板上的众人却像去赴一场晚宴般,自顾坐在马扎上谈谈说说,根本没将马上要发生的遭遇战放在眼里。
“小邵,有把握么,不要轻易冒险”!一个头发花白,身材高大的老人低声劝告。正是武安国,两天前他刚刚被邵云飞勾结沐斌从达卡港偷出来,现在正乘船返回锡兰山。为了营救武安国,邵云飞将全部家底都带了出来,准备一旦被沐家发现,就和对方在海上翻脸。结果沐家并未派船追赶,邵云飞觉得舰队一炮未发实在可惜,所以临时决定在锡兰山外围兜一圈,顺手打掉几艘阿拉伯商船权当练兵。没想到碰上条大鱼。
邵云飞点点头,眼角浮上一层笑意。用手指点着西北方的洋麵,说道:“当地诸侯的水上力量早被我收拾干净了,突厥人远道而来,不熟悉这裏的水流风向,咱们正好打他个措手不及。你放心,如果待会儿见他们人多,我掉头就跑,这咱们这几艘船不大,可都是快船,他们追不上。”
“放心吧,武叔,如果打海战邵叔说自己是天下第二,整个世界未必有人敢自称第一。当年他们万里截杀都没能把我们怎么样,何况今天我们是有备而战”,小将郭枫擦拳磨掌地说道。他现在已经成为邵氏舰队中除了主帅外资格最老的舰长,两眼中充满经战火洗礼后的自信。
武安国笑了笑,不再说话。世界真的变了,当年的小毛孩子已经成长为舰队主力。时代远远地将他刚穿越时空的大明抛到了身后。这个时代的事,最好还是听听这个时代的人怎么想,怎么选择,而不是按照自己固有的知识去生搬硬套。此战,原来的时空中肯定不存在,什么结果,他不知道。正因为他已经和众人一样对未来一无所知,这个时代对他的吸引力才越来越大,他已经成为这个时空的一部分,或者,他本来就是这个时空的一部分。就像邵云飞和曹振等人一样,在与这个时代互动,改变着时代,行为也被时代所左右。几十年的光景,他让大明的科技取得了这世界中原来足足要花费数百年才能取得的进步,却也提前激化了两种不同生产方式的矛盾,改变了大明靖难之役的性质。北平的工业翅膀造就了半近代化的大明军队,西吹的飓风也点燃了帖木儿东征的烽烟。随着飓风中心的漂移,突厥人提前装备了火器,阿拉伯骑兵挥起了北平马刀,在另一个时空数十年后毁灭东罗马帝国的庞大舰队,掉转船头开到了大明家门口。
这就是眼前的世界,你改变了自己身边的环境,整个世界都跟着改变。没有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会按照原来的轨迹前进。希望自己跑步前进别人还在原地酣睡,那不过是一厢情愿的痴心妄想。
邵云飞叫过大副,让他到舰长室内拿出一幅备用海图来,展开了铺在甲板上。拿起红铅笔在小锡兰港外二十里左右位置标了个圈,叫过几个船长来低声下达作战部署。“突厥人远道而来,不可能所有舰队都同一时间赶到。按刚才信炮判断,咱们这次碰到的可能是一个分舰队,趁其没和主力汇合前敲掉它,将来咱们的压力就减轻些。郭小子,待会你带天鹰、海鲨号、丑鱼号、野狼号、麒麟号、鸭子号还有你的流浪者号七艘船作为分舰队,在主舰队的斜上方侧应,咱们根据敌舰数量决定战术。”
“明白”,小将郭枫痛快地答应了一声,爬下甲板,坐上联络船返回自己的旗舰。
“王明武,一会儿你的猎隼号和赵志勇的白雕号打先锋,负责撕开对方阵型,带领整个舰队缠住敌舰。不给他们喘息的机会”。
“是”,叫做王明武的年青舰长握拳施礼,起身走下旗舰。他的个头偏矮,肩宽背阔,嗓音中带着股子憨厚,一看就是个中原一带的农家子弟,至于他怎么到了邵云飞的舰队中,武安国猜不出。水战对于他而言是很陌生的技术,自己原来那个世界已经是涡轮时代,这种风帆战列舰如何对敌,他不懂,所以也插不上手。
“孙歌,你的天翔号刚下水没多久,船速快,火力足,一会儿负责殿后,注意与旗舰保持同步,掩护己方受伤战舰。”
一道道命令从邵云飞口中传达出来,就像事先已经背诵过一般,不夹杂半分犹豫。待弟兄们一个个领命而去,邵云飞抬起头,看了看武安国和刘凌,笑着说道:“至于二位,你们今天的任务就是在旗舰上陪我看焰火,快过年了,咱们拿炮声权当鞭炮”。
武安国与刘凌相视而笑,这就是邵云飞,拿水战当乐趣的小邵。夫妻两个都是知道进退的人,自然不会请缨上阵,给邵云飞添乱。点头领命,并肩走到了船舷旁,目光投向远方的海面。水面上浮光跃金,太阳已经渐渐向西偏斜。
邵云飞的办法虽然有些冒险,却有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此时的武安国还不知道大明五大主力舰队正结伴驶向翠屿嘴,他内心盘算的是如果在叶、沐两家之间斡旋,维持眼前来之不易的团结局面。邵云飞在海上表现的越强大,自己在沐、叶两家说话越有分量。这场战争不知道要打多久,突厥人的倾国之力前来,无论是被帖木儿要挟着来的,还是主动来的,既然来了,就不会轻易退回去。如果武安国所记忆没错的话,另一个时空中,西征的突厥人和东征的十字军一样,都充当了文明毁灭者的角色。眼前孟加拉湾这几家各怀心思的力量,却是大明朝西南最后一道防线。一旦此防线被突破,忙着内战的大明就会面临再一次的灭顶之灾。到底损失会多大,武安国不清楚,他仅仅知道,经历了蒙古和女真两次浩劫的原中华文明,到自己那个时代已经支离破碎到需要考古来追踪重现。虽然一些坐井观天者将某些封建君主夸得天上少找,地下无双,却不得不承认,到了鸦片战争时,面对西方的混合动力战列舰,个个皇帝都英明神武的大清帝国,其麾下水师战舰还延续着明朝的尺寸,百余年没前进过一步。一篇又一篇文章尽情讴歌了东方战士在海战中所表现出的令人叹为观止的忠勇,却不得不在最后小声的提一句,损失了百余艘战舰和数千士兵后,大清舰队仅仅打碎了对方一块船樯。
相对于西南西北两边的战局,武安国对郭璞的北平保衞战反而放心得多。一方面,他有充足的理由相信郭璞的实力,另一方面,他知道建文皇朝已经走到了末路。十几年的修路造桥,大明朝已经基本可以保证某地发生灾荒,如果统治者愿意,可以倾全国之力进行救援,不会因为道路不通畅而引起更大的民变。同时,畅通的道路也使得各个地区紧密联结,不再是孤立的一隅,北方六省拥有全国最发达的交通网络,让它比朝廷更容易集中力量。在他眼里,已经堕落到不择手段防民之口的建文朝廷不过是个空架子,郭璞等人在北平發表的《平等宣言》足以成为压垮这个羸弱的骆驼之最后一根稻草。何况,北方六省从来不禁止民间持有火器,为了保衞自己的家园,每一个成年男子都可以走上战场。当来自四面八方的志愿者赶到北平城下之时,也就是李景隆兵败之时。这一点,武安国相信自己的判断。几十年在皇帝,官员和军阀中打滚的生涯已经使他冷静,内心深处,他并不认为北方六省的模式比建文皇朝高尚,也不认为朱棣和郭璞等人统治下的北方比沐家用铁血建立起来的西南占有道德的制高点。平等是一个目标,建立一个负责任并且受监督的政府只是一个手段。由郭璞等人建立起来的政府未必比建文皇朝高尚,却更适合新的生产方式。农业帝国中,纲常、礼教也许是维持整个社会结构不得不为得原则。而现在,整个社会的底部结构变了,它的管理与运行规则必须随之改变。这是原来那个时代历史总结出来的经验,不以人们的热情而转移。来到这个时代,与其绞尽脑汁走捷径超越规律,倒不如踏踏实实的走好每一步,同时尽力避免另一个时空发展过程中的一些悲剧。原来那个时代的经验告诉他,跟在别人脚步之后走并不吃亏,可以择其不善而改之。一厢情愿地去抄近路,反而要付出成倍的代价。
“呯”,一声号炮打碎了武安国的沉思,前方郭枫所率领的分舰队竖起了临战旗号,流浪者号主桅杆上的信号旗与联络兵吹起的凄厉唢呐声告诉他,西南方向发现敌舰。邵云飞递过一个望远镜,在前方海天交界处,武安国看到了一片白帆。一艘,两艘,三艘,十艘双桅三角帆阿拉伯战舰接连从海天交界处的水面上跳出来,跳入武安国视线。
“那只是一支分舰队,主力在偏南方向”,刘凌在武安国耳边嘀咕了一句,拉拉他的肩膀提醒。顺着下午的斜阳方向望去,庞大的阿拉伯舰队出现在武安国的视线内,一共二十五艘战舰,呈两个分散纵向队列。分舰队有十艘战舰,主力舰队十五艘战舰。在流浪者号鸣炮报警的同时,土尔其人也发现了大明舰队,信炮接二连三的响起,松散的战舰彼此靠拢,试图集结成一列纵队,集中火力将邵云飞的舰队吃掉。
“不要靠近,成倒八字雁翅膀阵,给他们留下中间穿插的希望”,邵云飞冷笑着下达命令。二十五比十五,土耳其人在数量上占有绝对优势,领军的将领显然是个刚愎自用的家伙,他不知道邵云飞的名字,所以也不想逃走。大明方面主舰队和分舰队之间留下了足够的空隙,如果土耳其舰队能从空隙中间插入,就能集中侧舷火力打击其中一支,当将这口肥羊吞落肚后,再集中全部力量包抄另一支舰队。土耳其舰队的指挥官阿里仿佛看到了胜利在向自己招手。大明舰队从东向西,土耳其舰队从西向东,纵观整个战场形势,土耳其舰队占据了数量、阳光、风向三方面优势。谁控制了海洋,谁将控制财富。他的舰队将为穆斯林征服世界上的所有海域立下第一场战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