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重生(六)(1 / 2)

酒徒 2674 字 1个月前

天,干冷干冷的。呼啸的西北风夹杂着雪粒,将空气中最后一丝水份裹成冰球,噼里啪啦地砸在百姓家纸糊的窗子上,将护窗的牛厚皮纸打出一个个麻沙沙的小白点。昏暗的屋子里,忙碌了一年的家人围拢在火炉子旁边包着杂面饺子,男人女人脸上的皱纹像饺子边缘捏出的花纹一样深。昏暗的菜油灯滋滋地冒着烟,跳动的火苗照亮人们眼中的希望。平时,油灯在这个时辰是舍不得点的,只有今天,一年中最后一天的傍晚,勤劳的主妇才打破日落而息的习惯,从柜子顶端小心翼翼地将油灯取下来,擦去上面一年的灰尘,灌上一点点从牙缝里省出来的菜油,点缀一下节日气氛。

“过年喽”!不懂人间艰辛的儿童兴奋地叫着,手里的小灯笼在空中飞舞。外边的天还没完全黑,灯笼里的蜡烛不能点,只能幻想一下烛光点燃后灯笼的兴奋颜色。

“九成,不要开门,在外屋门口玩”,正在碾面皮的父辈温和地嘱咐了一声,叹着气,目光从窗子上缘唯一的一小块玻璃看向窗外。外边,暗暗的,冬末的阳光已经躲到了山后。远处小康人家水炉子烟囱冒出的蓝烟在风中打着滚,飘过青灰色的屋檐,在半空中散成丝丝缕缕。

“爹,明年我要换到李老板家做工”。板凳边缘,一个半大小子一边向面皮中添馅儿,一边低声嘟囔。他的手极其灵巧,圆圆的面皮在掌心中轻轻转了半圈,一个圆滚滚的饺子已经站立在手掌上。

“啥”!做父亲的吓了一跳,檊面杖滞了滞,杖下的面皮立刻走型,变成了一个小牛舌头。

“我明年不在王老板家做了,换到李家去做。他那边一天多给五个铜板”。半大小子提高声音,清楚地表明自己的意愿。

做父亲的脸色有点儿难看,放下檊面杖,用手指敲打着面板质问道:“可王老爷是一直是咱们的东家,从你爷爷那辈儿就给他家当长随。他家开工厂,我们是第一批入厂的。你小子当时不够年龄,也是人家王老爷看在多年老交情照顾进厂。如今你翅膀硬了,咋,就忘了恩人了”。

“他爹,大过年的,你别发火,让孩子把话说完”!女主人用围裙抹了把手,将一撑子包好了的饺子放到柜子边。边用温言软语哄住大人,边示意大儿子讲清楚自己跳槽的理由。“闰生,你说”!

“可在李家做,一年多一千五百个铜板呢,那可是三块银圆的数。李老板家的掌柜已经私下跟我说过了,如果我干得好,每隔半年就给我加一次薪水”!唤做闰生的半大小子抬起头,看着父亲的眼睛,认真地说道。“如果一年多挣三个银圆,就可以让九成上新学堂。他长大后可以当大伙计,或者当设计师,还能进定西军当军官,一个月就能拿我半年的工钱。”

这孩子,心裏就没个自己。当娘的心一热,转过身,撩起围裙角去擦眼睛。当爹的听说一年要多一千五百个铜子儿,心中也犯了嘀咕,火气跟着降了下来,嘟囔着问,“有这么多,那李家掌柜的没骗你吧”!

“没有,我打听过了,李家是北平那边过来的老字号,向来讲究信誉。他们说我手艺好,准备和我签一个长期合同,把薪水和花红用白纸黑字写清楚。将来我要是薪水高了,您就可以不干了,在家和娘享清福”!年青的闰生眼中憧憬着未来,仿佛已经把自己的家建成了前面别人家那种青砖玻璃窗大屋。

当娘的转过身,轻轻摸了摸儿子脸上过早生出的皱纹,哽咽着说道:“换吧,多挣了钱,也好给你说房媳妇。你已经不小了,我和你爹,哎,我们没尽到责任”!

早熟的闰生握着母亲粗糙的手,低声安慰道:“娘,你说这些干啥。我有手有脚的,什么挣不回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到时候说不定咱家还开工厂呢”!

“可王老爷那边,啧”!当爹的有些为难,“你让我怎么开这个口”!

“那怎么不好开口,他对咱家有恩那不假,可咱们也不是他的包衣奴。你要不好说,过了年我说去。咋不能耽误了孩子”!女主人将菜盆里剩余菜馅的刮成一堆,果断地说。

“好吧,我去说不就行了吗!”男主人也想开了,点着头同意了儿子的新年计划。看看外边昏暗的天,不放心的叮嘱道:“我说闰生啊,你有了自己的想头。爹不能拦你,有道是儿大不由爷。况且这街坊们也说了,现在年头变了,兴什么‘人人平等’了。可你无论怎么干,得留着点儿心眼,千万别站错了队。这临洮城里,不,就说咱这西北吧,风还没定下来怎么刮呢,你可别给我当那个出头椽子。这蓝大将军、张小侯爷和秦王爷,随便哪个伸伸手指头就能把咱捏死”!

“也是,听说张小侯爷带着人去打铁,铁木耳朵什么土匪,不知道打不打得赢”!解决完了家务事,女人心裏轻松了些,听丈夫提起了西北三个实权人物,饶有兴趣的说道。

“怕是张小侯爷前边的仗还没打起来,城里蓝大将军和秦王爷要火并了。我今天下午,远远地看到秦王府那边封了街。说什么秦王请蓝大将军吃年饭。可住在王府附近平日最喜欢热闹的几个大掌柜,今天他们的马车全没上街。”闰生一边捏着最后几个饺子,一边搭腔。

“什么,你怎么不早说”?当爹的蹭一下站了起来,三步并做两步跨到屋门口。边检查门栓边嚷嚷道“你这孩子,这么大事不告诉我一声,现在,你让咱们哪里躲去”!

“他爹,躲什么呀,你说清楚点儿,这大过年的”,女人嗔怪着数落,话音刚落,一声清脆的火铳打破了傍晚的宁静。

“呯”、“呯”、“呯呯呯呯”,爆豆子一样的火铳声从秦王府方向传来,提前点燃了这一年的春节焰火。

秦王府,一盏水晶琉璃杯摔在地毯边缘四分五劽,殷红的酒汁染红了地毯。秦王朱樉站在主案后,对大将军蓝玉冷眼而视。身经百战的蓝大将军端坐着,身后的六个侍衞手都按在火铳上。大队的穆斯林战士冲进正殿,将宾主团团围在中间。

“敢问王爷,这是何意”?也许对生生死死早已看开,大将军蓝玉身着锦袍,手端酒杯坐在椅子上,笑嘻嘻地向主人问。

“蓝大将军,我再问你一句,你到底想不想替常将军报仇”!秦王朱樉脸色铁青,从牙缝里发出要挟。眼前这个蓝玉人老成精,酒席从中午喝到了傍晚,几坛子陈年英雄血都被他灌进了肚子,就是不肯给秦王一句实话。

“想,当然想,蓝某自洪武十七年后,每天都在想。蓝某不是说过了吗?感谢秦王殿下让我知道当年宫中真相”!蓝玉放下酒杯,镇静地回答。真相,他造就猜到了,只是没能证实得到而已。秦王亲笔修书告诉了他真相,更让他认清楚了所谓英明帝王的真面目。

“那你愿不愿意和我一同推翻允文,让他偿还其父所欠下的血债”!秦王朱樉上前两步,冷冷逼问。他不担心蓝玉身边的侍衞,也不惧怕蓝大将军的身手。这是他的秦王府,他有恃无恐。此时涌进正殿的穆斯林武士越来越多,座中每个人身后都被挤满。明晃晃的长刀,蓝幽幽的火铳,散发出来的缕缕寒意映得座中人眉毛都跟着竖了起来。

蓝玉笑了笑,仿佛没看见身后的刀光,十分平静地回答:“愿意,我早就看允文那小子不顺眼。不过,秦王殿下,不是现在,而是在我们打退了贴木儿之后。国难当头,蓝某不打内战”!

“蓝玉,你别不识抬举,咱家秦王是看重你的威名”!秦王府的幕僚们仗着人多势众,七嘴八舌地训斥。

西北智圣庞相如越过人群,走到蓝玉面前深深一揖,低声劝道“蓝将军,你看看周围,再好好想想。王爷乃胸怀大略之英主。眼下天下大乱之时,您这样的老英雄该有自己的选择,古語云,识时务者为俊杰”!

大将军蓝玉端起酒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英雄血,一边把玩,一边笑着问道:“俊杰?庞先生,你是盖世智者。你告诉蓝某,所谓俊杰,就是那些勾结敌寇,卖国求荣之辈么?这样的俊杰,蓝某不当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