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帅,燕王殿下雄才大略,素有容人之量”,站在帅案旁被李增枝反常的举止吓得直冒冷汗的大将陈亨凑过来,趁着将士们没到达之前建议,“以大帅之才,在燕王麾下更容易建功立业。就好比汉之岑鹏,宋之石守义……”。
“你不懂,世道变了,再不是良臣择明主而侍的年代了”,李增枝苦笑着摇摇头,摘下头上的帅盔,轻轻地放到了桌案上,就像菩提树下顿悟了的老僧般说道,“那个年代,一去不复返了”!
建文三年春初,倒春寒,讨逆军无冬衣,士兵多病。二月,自衞军大将林风火、王浩趁夜袭景隆大营,阵斩上将二十余人,宋忠,张保、陈辉战没。诸军闻林风火之名而色变,兵无战心。景隆不得以,率军退守保定府。天津自衞军趁机收复永清、固安、涿州、定兴等地。同月,靖远军大都督李增枝率靖远军于大宁降燕。宁王朱权领热河、靖远二省自治。燕王朱棣以花鹏率靖远军大部戍边,亲率自衞军及朵颜三衞铁骑自喜峰口回援北平,三家合兵一处,连克紫荆关,易州,定兴,兵锋直指安肃。建文帝闻此事,呕血愈升,下旨抄李景隆之家,博士方孝儒固止之。
细雨残灯,建文帝朱允文怒气冲冲地拍打着面前龙案,声色俱厉:“你说,朕为什么不能抄他李家,他们兄弟二人一个临阵投敌,一个丧师辱国,朕,朕难道就纵容他们这样做。如果诸将皆效仿他们兄弟二人,朝廷威望何在,朕之江山何在”?
“江山,你现在才记得起江山么”,代理户部尚书卓敬低下头,不满地想。原户部尚书齐泰被贴木儿扣在西域,生死不明。这为国理财的担子就挑到了卓敬头上。将户部帐目仔细过了一遍后,代理尚书卓敬哀叹着推测,建文皇朝的寿命到头了。安泰帝在位十七年高薪养贪,本来给朝廷留下的就是个烂摊子。建文皇帝继位后,又对周崇文等天下闻名的贪官既往不咎,更助长了各地官员贪污的风气。两年多来,沿江大量工厂破产,大量百姓产业被官员强行参股而吞并,能给朝廷按时缴税的工厂已经没剩下几个。南北战争爆发后,工部下属的军火制造厂高速运转,吞没了户部最后一点存款。这仗再打下去,就只能让士兵们拿着家伙,挨家挨户去抄那些钱庄了。
“万岁,万岁息怒,增枝投敌,景隆兵败,的确俱有不得以之处啊”!把脸愁成了苦瓜模样的博士方孝儒连连施礼,“万岁,如果此时抄了李家,恐怕将士们不服,寒了天下忠义之士的心……”!
“寒了天下忠义之士的心”?建文皇帝从御案后绕出来,围着博士方孝儒来回打量,就像他的脖子上长了花一般。“如此不忠不义之人,你还不允许朕降罪于他,方先生,恐怕这裏边不止一句‘寒天下忠义之心’这么简单吧。朕一向待你不薄,你可别先寒了朕的心才好”!
“微臣不敢”,方孝儒额头上冷汗直冒,手不听使唤地跟着哆嗦。“若陛下怀疑臣的忠心,臣自请就汤劐,绝不敢心存怨怼”。方李两家算是世交,李文忠当年在空印案里对方家有回护之恩,方孝儒的父亲被处死后,李文忠曾派人接济方孝儒。并不顾他犯官之子的身份将他推荐给了安泰帝。所以方孝儒在皇帝面前的确给李家兄弟说过很多好话。(注:空印案,空白账本盖公章伪造数据,方便贪污。洪武八年发生,史载处死了数百人,另一说数万,不可信)。
听方孝儒如此解释,建文帝朱允文心头的火气更不打一处来,哼了一声,冷笑道:“杀你,如杀了你可挽回当前局势,朕还杀不得你这个侍讲博士不成。你且说说,自从你入阁之后,朕如果待你,你又给朕出过什么好主意。哪件事朕依了你不是大错特错”!
“这”,方孝儒无言自辩,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建文帝的抱怨没错,如果当时听卓敬的话分番而不是削番,南北之间未必会打起来。听齐泰的建议一边落实物权法案一边惩治贪官,国库也不至于如此空虚。现在可好,各地纷纷举义,原来养在各地准备当猪来杀的贪官污吏们摇身一变成了社会名流,过去的肮脏发家史在响应举义的时候全部洗刷得干干净净。眼下朝廷即使想杀了他们没收家产充军资,也拿鞭长莫及了。
“万岁,这李家的确抄不得”,站在一边看热闹的太傅黄子澄见事不妙,赶紧上前相劝,“李增枝投敌实属无奈,靖远军夹在三路叛贼中间,无粮无援,为了留得有用之身以侍陛下,他不得不和燕逆虚予委蛇。臣闻其入敌营后不任一职,如今已经在普济寺中剃度修行。万岁此时抄了他的家,恐怕反而恼了他,给敌营再添一员上将。至于景隆,其手中残兵还剩近四十万,万岁如果若不隐忍,恐怕打虎不成,反受其害”!
这几句话可比方孝儒的一味求情有效得多,狂怒中的建文皇帝停住脚步,无可奈何地走回御案后,瞪了方孝儒一眼,恨恨地说道:“你起来吧,别动不动就下跪,朕让你跪得头疼。你们说一说,如今朕怎么办才好”!
“这……”几个辅政大臣面面相觑。原来大家以为讨逆军大军所至,必将势如破竹。朝廷收复了北方等地,也就是找到了新的钱罐子,再支撑些年没什么问题。乐观如方孝儒者,甚至认为王师所至,百姓必赢粮景从。谁料到打了几个月,仗打成了这副样子。非但北平的财产没抢到,连京师都得赔进去。大伙都不知兵,关键时刻不敢再乱出主意,一个个低着头,各自打着小算盘。帘外的春雨淅淅沥沥,点点滴滴打在芭蕉叶子上,声声催人老。
“陛下,依臣之见,而今上策是议和”!见没有人说话,代理户部尚书卓敬上前一步,躬身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如今朝廷所辖之地,还有山东、河南、浙江、江西、直隶五省。此外,两广和福建尚未从贼,曹大帅忙于在海上与外寇交战,态度不明。水师之力,燕王素忌惮之。如果此刻万岁下旨议和,允了郭璞等人的《平等宣言》和《分权制衡方案》,再择一二个贪官佞臣斩之,以平天下之怨。则燕王师出无名,其他各番必左右观望。朝廷趁机立宪,重组内阁,万岁顺理成章成为新政元首。失权而不失位,天下可安”!
这是卓敬目前唯一能想到的主意,安泰皇帝曾说过这样一句话,“养士二十年,唯得一卓敬”,中肯地评价了卓敬的谋划能力。以卓敬的眼光看来,郭璞等人只要求推广新政,以“复兴儒学”所倡导的平等之宗旨约束天下人,并不强求一定是燕王当皇帝。而燕王朱棣当初打的旗号是自衞,并没说要夺取帝位。为了允文着想,现在最好的办法是将朝廷的贪官污吏如周崇文之流和主张强力削番的黄子澄、方孝儒等人交出去由郭璞等人审判。战争才有可能平息,允文还可以做一个率先立宪的皇帝。过去种种,可以推到臣子身上。将来大明帝国果真因立宪而成为世界的霸主,允文甚至可名垂青史,成为秦穆公一样的千古明君。
此言一出,全体内阁大臣均被吓出了一身冷汗。“住口,万岁乃一国之主,岂能向反贼低头。”兵部尚书周崇文跳出来,衝着卓敬大声喊道。转身对着建文皇帝躬身施礼,气急败坏地建议“万岁,出此策者,其心可诛,请万岁速斩之”!
“杀了卓敬,恐怕也抄不出多余的银两来。倒是周大人身家千万,随便抄上一抄,足够给讨逆军添置冬装”!户部代理尚书卓敬不理会周崇文的叫嚣,冷冷地说道。
“你”,兵部尚书周崇文气得脸色黑中带绿,手指着卓敬,说不出话来。对于时局实在是绝望,户部代理尚书卓敬也豁了出去,向前走了几步,怒视着周崇文,冷笑着骂道:“我,我怎么了,卓谋虽然职位低微,却没贪过一文不义之财。纵遭横死,放到哪朝史官笔下,也少不得清廉二字。倒是周大人要小心了,恐怕千年之后,贪官在历史上亦是臭的,任谁都翻不得案。”
这就是朕的肱骨之臣么?朱允文苦笑着坐在龙案后,懒得裁断。帘外雨声更急,如千军万马一般在厮杀一般,寥寥一瞬间,地面上已经成河。不知流淌的是血,还是水。
眼看御书房成了角斗场,黄子澄赶紧侧身于周、卓二人中间,低声劝解:“二位大人,二位大人,此乃皇上的御书房,不是寻常百姓家。国难当头,二位却争吵不休,对得起先帝得栽培么。周大人当年所犯之错,万岁已经说过既往不咎,卓大人何必翻他老底。卓大人之策虽然把大家的性命都搭了进去,也算对万岁尽了心。为万岁尽忠,本来就是我们当臣子的分内之责……”!
“好了,好了,你们下去吧。朕需要好好想一想。子澄,你留下,替朕拟一道旨意,让耿老将军统领讨逆军,把李景隆调回来。朕不降罪于他,让他闭门思过吧。至于如何应对当前局势,明日早朝,朕再问群臣主意”!建文皇帝挥挥手,打断了黄子澄和稀泥。是该想个办法了,形势不容拖延。听着帘外的雨声和群臣的告辞声,朱允文慢慢有了计较。
“子澄,拟旨”,御书房,建文皇帝计算着群臣已经走远,低声吩咐。
“是”,黄子澄答应着,在桌案上铺开了黄绸。几句措词严厉的话清晰地传入了他的耳朵,吓得黄子澄手一抖,一团浓墨落到了圣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