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英雄(一)(1 / 2)

酒徒 4555 字 3个月前

太阳躲在乌云背后,将一幔幔轻纱般的阳光从云缝中射向大地。栖息在树枝上的鸟儿被这清晨第一缕阳光唤醒,呼啦啦飞向天空,在空中浅吟低唱。树梢头积了一晚上的雨水被鸟翅膀拍起的风吹落,淅淅沥沥,打湿林中疾行骑士们的铠甲。

林中疾行的是一队黑甲武士,带队的将军个头不高,但举手投足间极具威严。马背上直挺着身子,任雨水打湿衣冠,却不闪不避。马队带起的微风吹动青草,如刀般推着草尖向两旁闪去。

一个黑甲武士纵马赶上,讨好地支起一把大伞,试图为首领遮住积雨。他得到的回报是一记火辣辣的马鞭,骄傲的首领狠狠地用鞭子将他的手打了回去,浓眉倒竖,怒喝着问道:“当年大明铁骑躲避过风雨么,他们能在雨中疾行,身为帝国武士,难道我们还要避这点树梢积水”!

“哈伊,将军教训得极是”,挨了鞭子的武士在马背上躬身施礼,对首领的惩罚毫无怨言。大和民族是懂得忍受的民族,在他们的信条里,强者对于弱者,上位者对于下位者,拥有生杀予夺的大权。作为下属,挨了将军的教训,非但不是耻辱,而且是无上光荣。

穿过树林,是京都郊外静谧的田野。战争刚刚结束,帝国再次统一在三神器之下,农妇抓紧难得的宁静时光在稻田中忙碌,对马路上疾驰而过的骑士们看都不看。一年的衣食和上缴的税赋全在脚下的水田里,至于京都的傀儡天皇是龟山还是小松,的确不关这些女人们的事。

远远地,就听到了安国寺僧人们的诵经声。今川贞世将军跳下比他高了一倍的战马,带着麾下武士慢慢地走向寺门。仿佛知道他们要光临一般,安国寺的大门敞开着,几个老僧手持扫帚,将昨夜风雨吹落的花瓣轻轻扫起,埋于路边树下的土坑中。

眼前的情景,宁静中带着几分清凉。新任幕府将军今川贞世心有所感,捧起一把花瓣,跟着一个扫地的老僧将花瓣放入土坑,口中发出一声轻叹,“刹那芳华,转瞬零落青泥”!

“旧的花瓣不凋落,也不会有新的鲜花绽放于枝头。已经零落者,又何尝记得昔日的荣耀呢”,老僧缓缓地回过头来,目光如古井一样,看不到波澜。洁白的须发被阳光一映,居然镀成了根根金丝。

“见过足利将军”,黑衣骑士纷纷拜倒,不顾身上铠甲沉重,向老僧施以大礼。

身体微微一震,井水般的目光跟着涟漪微起,复是一声长叹,如诵经般,曲折悠长:“世间已无足利将军,贫僧空界,不知诸位施主前来,所为何事”?

“将军,去年的事”,今川贞世后退两步,仿佛被老僧的叹息击伤,脸上血色尽失,代之的是一缕青红。“去年的事,为了日本,今川不得不为”。

“既然来了,入寺奉茶吧。那些前尘旧事,还提他作甚。”老僧没有接今川贞世的话茬,微微点头,转身向寺门走去。

今川贞世和几个心腹武士解下腰刀,放在寺院门口石台阶上,跟着老僧走进了寺门。剩下的黑衣武士们立刻四下散开,围在寺外小心警戒。

安国寺的大门吱呀一声关住,将万丈红尘隔离在门外。

将军还是不肯原谅我,今川贞世跟在老和尚足利义满身后,听着寺中的早课声,郁郁地想。往事,伴着铜炉内的香烟,缕缕涌上他的心头。

当年足利幕府在如日中天时被大明水师偷袭后,日本国就陷入了混乱状态。原本苟延残喘的南方突然焕发出生机,逐个城市光复了九州。依附于足利幕府下的各地大名见风使舵,纷纷掉转枪口。足利义满手下第一爱将,九州探题今川贞世被高丽海盗的战船隔离在九州岛无法返航,只好转身投靠了南朝的龟山天皇。凭借着他的卓越军事指挥能力和在武士中的声望,今川贞世很快掌握了南朝兵马大权。

去年大明内乱,无暇东顾。今川贞世挥师北上,在各地大名的支持下,逼退了足利幕府和小松天皇,将日本重新统一。统一后的日本,以今川贞世为核心组成了新的幕府体系。原幕府将军,大明册封的日本国王足利义满心灰意冷,避位到安国寺为僧,法号空界。(这两段是异时空中的历史,与我们这个世界的日本历史正好相反)

入了禅房,空界和尚给今川贞世等人各找蒲团坐下。安排弟子给众人上茶,看看那些手足无措的武士,微笑着问道:“国家刚刚统一,百废待兴,今川,你不忙于国事,却来打扰我这出家人的修行,难道不怕各地豪杰失望么”?

“将军教训极是”!刚刚落座的今川将军又站了起来,躬身施礼,态度恭敬得就像自己还是站在当年足利将军的花御所内。哗啦,哗啦一阵铠甲响,随行的几个武士全都跟着站了起来,一同躬身。

“坐吧,诸君身上的杀伐之气太重,站立起来,反而乱了老僧禅心。至于将军二字,今川,你才是日本的将军啊”。足利义满笑了笑,敦促客人落座。

“将军,请原谅今川当日不得以。在今川心中,您永远是大将军”!今川贞世不肯坐下,身体弓成了九十度。

足利义满叹了口气,伸手将今川贞世搀起,挽着他坐到了蒲团上。“如烟往事,在空界心中,早已随着晨钟暮鼓散去,今川,你又何必再提它呢。况且我平生致力于一统日本,日本在你手中统一,不也如我所愿了么”?

今川贞世的身体又震了震,看着眼前这个平静的僧人,内心的复杂的情感也渐渐归于平静。足利义满对其有知遇之恩,当年如果不是将大半家当交在他手里去经略九州,也不至于那么容易被大明水师抄了老巢。今川贞世今天虽然贵为日本第一实权人物,对足利义满的恩德却始终没有忘记。他在身边的将领面前总是提起义满当年的信任,每次说道他自己不得不接受三神器的感召,攀依南朝的旧事,都要痛哭流涕一番。这番诚挚之心,非但让麾下的大名们更死心塌地的效忠,连足利家族的人都被感动了。足利义满之子就几次写信给今川贞世,在感谢其对足利家族的照顾之余,反过来安慰今川,告诉他日本重新统一乃天下大势,足利家族失去权柄非今川幕府之过。

“非今川无义,强邻在侧,日本若再分裂下去,恐怕过几年,连做大明的藩属都不可得”!见足利义满一直自称空界,今川贞世只好改口,将自己的苦衷再次重复。

“日本能统一于你手,幸甚。天下苍生也少受许多征伐之苦。”足利义满捧起手中泥壶,依次给摆在客人面前的茶杯添上新水。随手将泥壶递给了身边的一个七八岁的小和尚,以命令的口吻说道:“周健,去续些水来”!

“是”,小和尚答应一声,捧着茶壶跑了出去。临行前还不望回头看看,显然对屋子里诸位武士很是好奇。

今川贞世抬起头,对着小和尚友好地笑了笑,低声问道:“是藤原家那个女儿所生的孩子吧,看上去挺机灵的”。

藤原氏乃日本望族,其中一女是北朝小松天皇的宠妃。去年南北统一,足利将军退位,小松天皇一家也结束了傀儡生涯。男性继承人或者被监视居住,或者出家当了僧人。今川贞世见过小松天皇,在男孩子的眉宇间,依稀认出了北朝小松天皇的血脉。

“让他安安静静远离红尘,会省却很多人的烦恼”空界和尚没有回答今川将军的话,顾左右而言他,“今川,你一大早跑到这裏来,难道就是为了找我说这些前尘往事的么”?

“今川不敢”,幕府将军直身跪坐,摆出一幅求教的姿态,“今日前来,乃为请大师指点迷津”!

“迷津,出家之人,眼中已经没有红尘之事,今川,你教贫僧拿什么指点与你”?空界和尚笑着反问。目光落在穿窗而过的晨曦中,空气里,可看得见香烟在光柱里起舞,影影绰绰,仿佛有千军万马。

“不是为了今川,而是为了日本。大师,你也知道,自统一之后,国事举步为艰”!今川贞世深深垂下头,将额头搭在了膝盖上,“今川不擅治国,所以才前来求教,拜托了”!

空界和尚点点头,这就是今川贞世的性格。坚韧,并且虚心。统一后的日本并未摆脱危机,特别是经济上。这个经历了多年战乱的国家已经被内战耗尽了元气,民间疲敝,大名们手里也没多少钱。有人这样考证,一个大名的全年收入,都不够明朝皇都中一个小京官一个月的开销。在这种情况下,日本欲快速发展,国力达到与明朝比肩的地步,的确非常艰难。当年足利幕府的北朝在大好形势下被南朝反扑,除了受到大明致命一击外,财政无力南进,也是一个原因。

去年今川贞世虽然在各地大名的支持下统一了日本,但南北朝属地发展的不均衡,反而使统一后的日本各阶层矛盾增加,统一还不到一年,内战的倾向已经在私下酝酿。

“大师,您也知道大明内乱即将结束,上天留给日本的时间已经不多”,见空界和尚半晌无语,今川贞世又补充了一句。

“是啊,已经不多”,空界和尚将目光从空气中收回来,回到红尘之中。日本国现在的一切制度都学自大明,有的学自江南那个朝廷,更多的学自北方六省。可日本国太小,没有那么多的矿山,办不了那么多的工厂。这些年的发展全凭向大明出口黄金和白银,而国力之争,没有基础的工业,一切不过是沙滩上的高楼。就像那个贴木儿,几十万大军连大明的一省之力都敌不过,武器供应一断,什么王图霸业,都变成了梦幻泡影。

“海上贸易全部被大明垄断,而各地银矿今年已经有了开采过度迹象。况且在大明,银两已经贬值”!今川贞世再次补充。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早知道治政这么难,还不如将担子交给别人。有时候,今川贞世都怀疑,足利义满这么容易就退位,是不是也因为实在承受不起肩头上的压力了。

“很多年前,他们的库银已经改成了库金。那个人动手太早,当年我们都得到情报,可谁都没看出今天的变化来”。空界和尚回忆起一些往事,语气中充满了对敌手的佩服。“今川,你打算怎么做,增加界港的税收么,别忘了,那可是我们学习大明的唯一窗口,当年楠木正义背着卖国的骂名,才将此港的地位确定下来。”

“可如今大明无暇东顾,怎么处理这个港口,本是日本内政”!今川贞世抬起头,迷惑地看了空界一眼。他心中打的正是取消界港自治的主意,但出乎他的预料,这个建议受到很多人的反对,甚至他的一些心腹幕僚,都明确的劝他不可收复界港。

各地大名在界港有投资,今川贞世明白,所以也做出了让步,界港收回后,他保证不会增加贵族们的税务。但从收到的反馈来看,他的让步效果不大。

“那是我们唯一可以看到外边世界的地方,就像日本的眼睛。如果你收回了他,等于自己蒙上了双眼”,空界和尚冷冷地点了一句,打碎了今川贞世的梦想。

“那我们怎么办,请大师指点”,今川贞世楞了一下,想了想,觉得足利义满说得有道理,自己收回界港的设想,的确有些操之过急。

“中国占据的土地太大,日本占据的土地太小。如果日本想与中国比肩,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在西边的大陆上找到立足点,这话,不知你是否听说过”?足利义满笑着问道,仿佛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笑容看起来十分诡秘。

整个禅房都阴暗起来,流云从天空飞过,刚巧遮住窗口的日光。

“可中国太强大了,虽然眼下他在内战中”,今川贞世显然也知道武士之间流传的,关于中国和日本的预言。日本自唐朝开始,就仰慕中国文化,每年派遣留学者无数。此后数百年,无论是在中国软弱时趁火打劫,还是在中国强大时虚张声势,骨子里,日本武士们巴不得日本的位置和中国对调一下。让日本占据大陆,成为中国。让中国来到小岛,成为日本。

“那个国家不怕鲸吞,但是怕蚕食。他们的内争一天不终止,就一天无力东顾。你真的想经略天下,我建议从虾夷或硫球着手。这两地都很富庶,得来的物资足以平息国内的怒火”,足利义满盯着茶杯,目光落在沸水中起伏的茶叶上,口中的话低低如梦呓,“眼下虾夷和硫球都承认大明的朝廷为宗主。如果你打着北方盟友的旗号讨伐他们,估计不会有人和你为难。”

“可大明统一后呢”?一个幕僚谨慎地出言询问,当年大明和日本之战他经历过,噩梦一般的场面至今还印在脑海里。

“上策,破坏大明的统一,让他的内乱永远持续下去。”足利义满依旧没有抬头,放下屠刀的慈悲模样又被满身的杀气所取代,“如果做不到这一点,那就在其统一后,尽快向其表示臣服,反正日本也好,硫球、虾夷也罢,都是属国,他们不会为了一个藩属和另一个藩属动手。”

“然后呢”?今川贞世挺直身子,虚心求教。姜还是老的辣,足利义满说的这一条计策,比强行收复界港好多了。至少麾下那些大名们不会反对,战争胜利又能满足国内百姓的虚荣心,压下民间对今川幕府的反对声。

“然后,然后估计就不是你我这个时代的事了,后人,他们自然有后人的办法。或忍耐,或寻找别的机会,反正日本的出路在陆地上,而不是海岛”!足利义满轻轻地说了一句,捧起佛经,转身从后门走了出去。

后院的诵经声已然开始,木鱼,梵唱,香烟,衬托出一派祥和景象。几缕晨风从门口吹进来,将香灰顺着义满的脚下吹起,飘飘的僧袍,飞舞的胡须,仿佛空界和尚已经凌空飞渡。

“师兄让我代他送客,诸位大人请”,小和尚周健双手合什,对着今川贞世等人深施一礼。

“走吧,我们今天打扰大师太多”,今川贞世从蒲团上站起来,带领着心腹走出禅房,来到大门口,临别,转身看了看小和尚,笑着问道:“小施主,你俗家的名字是什么”?

几个心腹武士的目光轻轻地落在门口的刀剑上,脸上依然带着笑容,眼睛中却杀机咋现。

小和尚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光头,不好意思地回答道:“我没有俗家名字,空界师兄说我自幼就在寺院里长大,天生是个和尚。”

“喔”,今川贞世点点头,转身走下台阶。刚刚扫过的石径上,数瓣落花被他的脚步带起,藉着风力飞向空中。

“欲从色|界返空界,姑且短暂做一休,暴雨倾盆任它下,狂风卷地任他吹”,一个游历高僧跟在小和尚周健身后,拍拍他的小脑袋,爱怜的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