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翊轻轻点头,面不改色,浅笑道,“她活得艰难,死得委屈,总得有人为她超度超度吧。”
画眉愕然望着景翊,“公子出家,是为了超度丝儿?”
景翊施然点头。
“那……此事,冷捕头可知道?”
见景翊只笑不答,画眉摇头一叹,伴着发间步摇细碎的声响,叹得凄苦非常,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已被景翊微笑着抢先道,“我记得丝儿曾跟我说,你进雀巢,也是为了一个人?”
景翊话音未落,画眉轻轻摇动的头颈已然僵住,步摇坠子无力地晃动几下,也不再出声,描画精致的面容隐隐发白,唇边常年挂着的浅笑也僵得没了踪影,只含混地应了一声,“公子说笑了……”
景翊像是没听见画眉这软糯的一声,仍像闲话家常一般漫不经心且毫不遮掩地道,“好像还是画眉姑娘至爱之人?”
画眉紧抿红唇,纤长的双手紧紧交握在桌下,握得指节都发白了。
“我若记得不错,”景翊一面玩味着画眉渐渐发白的脸色,一面温和又缓慢地道,“那人身份……”
画眉像睡得正甜的猫被突然踩了尾巴一般,“噌”地站起身来,美目圆睁,一声尖斥脱口而出,“公子!”
景翊微微眯眼,看着浑身战栗不止的画眉,温和地摆了摆手,“别急别急,我不说就是了……你冲我喊这一嗓子要是让鸨母知道,免不了要挨通教训吧?”
雀巢之所以能成为京城第一的烟花馆,除了因为那些看得见的地方比别家多了三分体面,更因为在那些看不见的地方比别家多了七分龌龊,雀巢里的“教训”意味着什么,画眉自然比景翊清楚得多,不禁心裏一慌,腿脚一软跪下身来,“画眉失礼,请公子见谅!”
景翊松松懒懒地坐在桌边,也不起身搀她,只一如既往地温声道,“就照你们雀巢的规矩吧,罚三壶,寺里没酒,你喝茶就行了。”
画眉心裏慌乱得很,一时琢磨不透景翊的心思,也不敢怠慢,忙道了声谢恩,站起身来,捧起茶壶,仰头便往口中灌茶。
茶水不热不凉,喝起来毫不费劲儿,景翊不催她,也不看她,就只等她喝完之后把茶壶搁下,便拎了铜壶来续上热水。
“等会儿,”景翊拦住画眉又要捧壶的手,好脾气地浅笑道,“刚倒上,有点儿烫,凉一凉再喝吧。”
“是……”画眉小心翼翼地坐回去,见景翊脸上不见一丝怫然之色,心裏稍稍放松了些,唇边不禁重新挂起那抹妩媚的淡笑,“景公子真是极尽讲究之人,在空门中仍要饮这等金贵的茶叶……倒是便宜画眉了。”
景翊听得一愣,不由自主地暗吸了一口气,咂么了一下袅绕的茶香。
景翊自小养尊处优惯了,过日子处处讲究是真,不过这回来安国寺来得仓促,想带的东西一样也没带成,更别说是茶叶这种可有可无的东西了。
这泡在壶里的茶还是神秀凌晨时分泡的那壶,景翊只是在临出门前续了些热水,这壶茶景翊只喝了一口,就决定在安国寺余下的日子里只喝白开水度日了。
粗劣到这个程度的茶,他长这么大也没喝过几口。
这茶冷月要是说好,景翊一点儿也不觉得有什么奇怪,毕竟什么种类什么品级的茶到他媳妇嘴裏就都只剩下浓淡这一个区别了,可画眉是京城第一烟花馆的头牌花魁,品茶是起码的本事,这难喝得像河水煮树叶一样的茶她已灌下整整一壶,居然还说得出这茶叶金贵……
难不成染上梅毒病的人连舌头都不好使了?
景翊伸手掀开茶壶的盖子,向壶中已被泡了小半日的茶叶看了一眼,饶有兴致地道,“你说这茶叶金贵,你知道这是什么茶吗?”
画眉眉眼轻舒,嘴角的笑意晕散开来,“托冷捕头的福,画眉曾有幸得品此茶,奈何画眉福薄,至今仍难以品出此茶精妙所在,还望景公子指点一二……画眉若品得不错,这滋味乃是苏州成记茶庄独有,别无二家。”
景翊愣得差点儿把手里的茶壶盖子摔到地上。
成家的茶……
景老爷子就喜欢成家的茶,景翊只在家里尝过一口,许是日子隔得久了,他总觉得那会儿尝着成家的茶只觉得有点儿难喝,还没觉得难喝到这个地步。
不过,即便是那会儿,景翊对品味一向甚高的景老爷子莫名其妙喜欢上成家的茶这回事也是难以理解的。
景翊觉得,景老爷子对成家的茶的执着丝毫不亚于他当年向景夫人求亲时候的程度,一家子人都说这茶叶放在景家连茶叶自己都羞得慌,景老爷子还非喝不可。
若只是非喝不可,景翊倒还可以理解,毕竟景老爷子喝的那些都是皇上赏下来的,不喝就是不敬,可景老爷子不但喝得一脸享受,还逮着机会就对朝中同僚夸赞,闹得京中那些附庸风雅之人对成家的茶趋之若鹜,竟连朝中过日子最为讲究的瑞王爷和最不讲究的安王爷也都跟风喝起了这茶,着实让景翊迷茫了许久,最后只得以萝卜青菜各有所爱说服自己了。
如今神秀若说喜欢成家的茶,景翊早已见怪不怪了,但神秀这么一个两手不沾铜臭的出家人,若要得喝起这贵得要命的破茶,就只有一个可能。
得人馈赠。
谁赠?
景翊微微蹙眉,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把茶壶盖子盖了起来。
“这样吧,”景翊温然抬头,看着已放松下来的画眉,嘴角轻勾,“我有两件事好奇已久,与你这副身子有关,你要是老老实实回答我,我就免你剩下两壶的罚,咱俩慢慢喝,也免得浪费这么金贵的茶汤,如何?”
景翊这话说得温柔里带着一丝轻挑,像是春风拂过一汪静水,在画眉五脏六腑间撩起一阵难言的动荡。
景翊是烟花馆里的常客,多少姑娘被他翻过牌子,却都是陪吃陪喝陪斗蛐蛐陪扔骰子陪打麻将,还曾有个其他楼里的头牌花魁,媚药都吃了一把了,却生生打着哆嗦坐在床上陪他翻了一宿的花绳,使尽浑身解数也没碰得景四公子一根手指头,羞愤得险些抹了脖子。
时至今日,即便景四公子已是有家有室的人了,拿下景四公子依然还是京城烟花巷里姑娘们的人生理想。
突然听到景翊对她的身子好奇,画眉恍然有种金榜题名的错觉。
“是……”画眉不由自主地微微颔首,眼帘低垂,方才还苍白一片的脸颊顿时透出一抹诱人的红晕,嗓音轻柔如梦,“公子请问,画眉一定知无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