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国玺沉默,老实说,他也摸不清楚王斗到底要搞什么,而如李邦华说的,未来宣府镇,安北都护府冗官冗吏也确实是真的。加强对地方的控制,这是马国玺赞同的,但眼下局势,明显向冗政方面发展。国朝初期,一府县之地,几个官员加一些小吏,就可以治理一片庞大的地方,然到了现在,全国的官吏数量,何止是国初的十倍?每年收来钱粮,光养官养吏,就是个沉重的负担。现观王斗行事,对吏员还进行了更加的细化。以保安州来说,往日不过吏目一员,司吏六员,典吏六员,承发一员,然后余者儒学、阴阳司、医学司、僧道司、永兴仓、备荒仓等各吏员一、二名。但到现在,吃俸禄人数,怕已经猛增多少倍,马国玺不明白,王斗以后如何来养活这些吏员。至于李邦华担心的此辈奸邪,马国玺倒不以为然,吏胥之所以大害,是因为他们长据地方,而且没有升迁的希望。很多人干一辈子,还是个不入流的小吏,连品级都没有,所以他们对钱财更为酷好。加上盘据地方,父传子,子传孙,一代一代,成为根深蒂固的豪强势力,才能愚弄官员,操持地方。其实这点好解决,如官员那样异地而职便可,观王斗也是这样做的,每次招了吏员,总不在本堡本城任职,而是调到外地。虽不如官员那样需回避一省或是数省,甚至南北对调,但已然足矣。而且这些吏员还有升迁的希望,一级一级往上爬,从科级一直到部级,足以让这些小吏们奋斗了。吏员最高不是从九品,若官员一样,有自己奋斗的方向,马国玺认为这是王斗的神来之笔。他不愿全盘否定,最终还是说道:“永宁侯也非全然步入歧途。吾观永宁侯之意。显有不拘一格之心,扩大人才方面录用,甚至更看重明法、明算、明书诸科专人,此为地方通用实用之材也。”他说:“科举走到如今。弊端重重。以国初来说。尚能不拘一格,以荐举、科举、吏员诸途径登进人才。而后则逐渐专用科举,科举之中又尤重进士。举人、贡生大受轻贱,进士偏重之弊,积二三百年矣,永宁侯此为拔乱反正也。”李邦华张了张嘴,最终还是听下去,毕竟,马国玺说的也是事实。就听马国玺沉声道:“且,亲民官当以熟悉地方要务为主,便若汉时县令,多取郡吏之尤异者,是以习其事而无不胜之患。然观国朝眼下,选拔过于狭隘,诸书生大多不通实务,又岂是地方豪强对手?”他说道:“地方州官事务,现还尤为繁杂,以县令一人之身,坐理数万户赋税,色目繁猥又倍于昔时,岂不举目惶惶,听任地方摆布乎?永宁侯以熟悉地方吏员任官,各通用实材,当可钳制地方恶吏乡绅!”他最后道:“虽吾仍有疑虑,恐以后冗吏冗政,然眼下看来,永宁侯之策,不失为更改国朝积弊之良方良策,日后如何,吾拭目以待。”说到这里,马国玺拿起自己面前酒杯,一饮而尽。李邦华目光闪闪,不由得站起来。确实,大明到了现在,选官任官制,可谓积弊重重,特别科举制饱受各方抨击。大明到了现在,尽以进士为贵,只是这些进士们,尽数为熟读八股文出身,各地方州县官人选,基本也由这些初释褐之书生担任,这些人中,通晓吏事者十不一二,而软弱无能者则居其中**。吏部委任时也不精心选择,常常以探筹投钩为选用之法,最后造成了“以百里之命付之阘茸不材之人,既以害民,而卒至于自害”的局面。按理说了,地方官员都应该由熟悉地方事务的人出任,然看上面这些八股文书生,显然是不合格的,他们不通实物,地方把持在吏员及乡绅手中,就可以理解。而且就算大明现在仍在考明法、明算、明字三科,但他们的身份地位,远远不如进士科尊贵,这些专门人才的选用,录取后也只在与专业有关的机构任职。便如国子监的明算科,负责整个国家的工程、预算、财经等方面事宜,事情很重要,身份却很卑下,而且升职空间狭窄,所以每个学子都不愿意考这三科。相反,八股文作得好的书生们,反而任职空间广阔,升迁快速,当然造成千军万马,只考进士。国朝积弊,李邦华又如何不知?然改革,又从何改起?说起官员的操守,其实也好不到哪里去,比吏员优不了多久,饱读圣贤书的书生们,最后为官之时,也尽是贪婪骄慢、没有丝毫报效国家之心。还有一个怪现状,越是贫寒出身,寒窗苦读之人,最后却往往贪得更利害,直有要钱不要命之势。李邦华在都察院多年,其实了解这些人的心思。豪门大族出身的官员,便如吃饱的狼豹,还要注意个吃相,这些贫寒人家出身的官员,就不管不顾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往日的投入捞回来再说,如同空腹的恶狼!而且他们一心只读圣贤书,两耳不闻窗外事,通常是书呆子一个,到了地方,除了配合捞钱,又有什么作为能力?思来想去,李邦华最后长声一叹,或许,可以看看永宁侯的吏员考核制,未来会走向何方。虽然他认为此法一样存在诸多方面问题,特别吏员的操守不让他放心。毕竟各级吏员、父母官,是与百姓最为接近的官员。其道德品质直接关系到地方治乱与民生疾苦。他吟道:“取官漫谩,怨死者半,人主苟欲亲民,必先亲牧民之官,而后太平之功可冀矣……吾也拭目以待吧!”……李邦华决定微服私访的路程到此便罢,一路行来,接连不断的刺激之事已经让他受不了,州城那种“龙潭虎穴”,更不想去了,怕所闻所见更让自己吐血三升。接下来二人叫餐吃饭。聊些轻松的事情。马国玺叫了一桌的菜,二人对饮,几个随从,旁边另开一桌。看着桌上有鱼有肉。饭菜非常丰盛。李邦华正色道:“何必如此破费?”对马国玺。李邦华越来越欣赏,二人虽派别不同,政治理念也有所冲突。然马国玺所言虽行,都让李邦华感觉到他一腔忠孝节义,有马国玺驻在东路,也让李邦华略略安心。而如他们这样的旧官体系,现在没了各项灰色收入,平日积点钱粮也不容易,这一路行来,自己一行人吃喝,尽是马国玺私人在掏腰包,这让李邦华有些过意不去。马国玺笑道:“无妨,其实这酒宴虽然看来丰盛,但所费不多,连随从那桌,总共也不过一圆五角罢了。最贵的,便是这些酒了,毕竟宣府镇有律法,酿酒者,磕以重税。”“一圆五角?”李邦华惊讶,两桌的饭菜,总共才一两五钱银子?宣府镇的银圆他当然知道,一枚银圆,皆是“含银九成五”,可实打实的折金花银一两。也因为几乎每枚外形、成色、重量一致,一枚就可当一枚使用,不说在宣府镇,便是现在在京师,价值都非常坚挺。很多大户人家,都喜欢用宣府镇的银圆,简单又方便,免去了往日看银两成色、重量等诸多麻烦。民间接受率也非常高,当然,银圆等闲人等难得一见,倒是铜圆,许多小民在使用。让李邦华惊讶的是此处物价之低,放在京师,这两桌饭菜,没有好多个银圆不能下来,此处才一圆五角?马国玺说道:“是的,这还是保安州物价较高缘故,若放在怀来城,还会更低廉一些。”他笑道:“若使用粮票,还花费更少。”李邦华道:“粮票?”马国玺介绍,宣府镇的物价,大致相当于万历年间的物价,一个银圆,差不多可以买米一石,以后世价值来说,在怀来城那边,相当于后世的三百五十块,在保安州一片,则相当于三百块左右。而且,因为粮票的信用得到肯定,也越来越多人使用粮票,特别那些宣府镇当地军户百姓们,许多大额交易,都在使用粮票,毕竟轻飘飘的纸币,比相对沉重的银圆更有优势。唯有外来者们还心怀疑虑,大部分在使用银圆铜圆。李邦华沉思道:“此处物价低廉,就不会有商贾买走粮米,囤积居奇,运到外地谋利?”马国玺呵呵笑着:“当然,商人皆是无利不起早之辈,有利可图,岂会看不到这点?”他说道:“关键便在宣府镇的粮店!”他说道:“宣府镇的粮店,依照律法,有优先向军户百姓购粮的权力,每城每堡,皆是储备充足。民间粮贱时,便会高价收购,防止谷贱伤农,民间粮贵时,便平价出售,防止百姓饥饿。”“几年下来,大致形成行情,便是一两银买一石米,各城便有所波折,也所动不大。”他淡淡道:“至于不法商贾,各粮店财力充足,又依靠整个幕府,要斗,没有几个商贾斗得过他们,便若当年晋商与东路商战,各大商贾皆是血本无归,早不敢小视此镇力量,……现虽无暴利,胜在安稳长久,许多商贾,都不愿多事……况乎,宣府镇现又有了囤积居奇罪,很多人也被杀得怕了……”李邦华不得不承认,在民生事务上,王斗已经做到极佳的地步。放眼大明余处,商人与士绅勾结,秋粮时收购价格定得极低,青黄不接时,他们粮食贩卖又定得非常高,如此百姓苦不堪言,此处物价平稳,确是百姓之福啊。二人对饮。酒菜的味道,颇让李邦华满意。此时也到了下班饭点之时,便听外间喧闹声不断,一群又一群厂坊出来的工人们,急急赶到市镇间各饭铺吃饭,将大小饭铺面摊挤得满满的,原本宽敞的街道,也被拥得严严实实。各色人等到来,使得市镇变得热闹非凡,李邦华从窗口望下去。外间还有成群结队的缝衣娘。个个面目粗鄙,粗手大脚,只管到面摊食铺吃饭,惹来身旁同样粗野汉子挤眉弄眼。嘻笑吹哨。那些缝衣娘也不惧。或是回嘴大骂。或是怒目横眉,她们还颇为彪悍,很多人满嘴的“老娘”。差点让李邦华面对美食咽之不下。李邦华知道的,流民入境宣府镇,皆要先进收容所,然后设情况安置。一般而言,家口完整,能耐辛苦的乡野老实之人,才会被收入屯堡,以保持屯堡的纯良性。然入境之民越多,余者怎么办?只能让他们自谋生路。特别没有一技之长的人,更是各厂坊矿山的主力,干本地人不愿干的贱业,辛劳之事。以李邦华观之,此些人不论男女,皆是缺乏教化,恶行恶状之辈,且良莠不齐,祸害之源啊。特别源源不断的流民进入,又与这些人抢饭碗,迟早要出事端。当然,楼上李邦华看着,他苦口婆心,街上这些人却不会明白这点,一个个嘻嘻哈哈,三五成群的,只管稀里哗啦吃饭。他们虽吃得节俭,但此处粮价不贵,又畜场云集,便是很多人饭桌上,也有肉蛋。很多缝衣娘还在吃一种叫“永宁城肥肉面”的面食,李邦华曾在宣府时报上,有见过这种面食的宣传:“永宁城肥肉面,一铜圆可吃两大碗,有菜又有肉,侯爷吃了都说好。”一铜圆两碗,而宣府镇的铜圆,一般是“每枚当制钱十文”,也就是说五文制钱一碗面,有菜又有肉,一碗可吃饱,怪不得很多人在吃。又想想京师处见,一路行来情形,再看这些务工的原本流民,吃饱饭不说,竟还可以吃肉,便是大明余者地方,地主富农,都不敢这样吃啊,李邦华不由摇头叹道:“此地民风,过于奢豪,非是节俭之道。”马国玺笑道:“小民也可吃肉,也怨不得流民向往,前来此处。”……用过酒饭,李邦华与马国玺等人下楼,走在街上,满目皆是恶行恶状之辈,一个个轻佻女子,让李邦华观之颇有不安,只想快速离开这个地方。忽然前方转角处一阵喧哗,就闻有人在喊:“打架了。”然后四周人等,纷纷围上去,甚至许多饭铺面摊的人都跑了出来。看热闹是国人天性,李邦华也不例外,他本来想走的,然不知不觉,却走了上去,马国玺与一干随员,只能跟上。前去一看,前面黑压压一圈已经围满了人,李邦华只得站在后围,他隐隐看到,正中似乎有两个厂坊主样子的人,他们正在吵得唾沫横飞,似乎是什么商事纠纷。然后他们手下工人在打成一片,好在皆是赤手空拳,没有持刀持棍。不知不觉的,李邦华站得更前去,看身旁有一帮人,却是原先在酒楼看到的那些保安州人。他们也聚在边上围观,他们有的人皱眉,有的人拔剑护住家人朋友,有人怨道:“近来殴打之事怎如此之多,快叫巡捕吧。”还有人在指责那两个厂坊老板:“杨大,孙二,你二人在整什么?怎的当街斗殴了?这可是大罪!”“是啊,你等在整什么?有什么事,不能坐下好好说,教唆工人斗事,小心被抓到巡捕房去。”那杨大,孙二面对同乡指责,也有些胆怯,他们正要收工,忽然有人在叫:“巡捕来了。”如同鸟兽散,满街的人轰的一声,往四面散去,原本打成一片的二位老板手下,很多人也纷纷拔腿就跑,杨大,孙二皆是惨叫:“不要跑,跑了你们就进收容所了,啊呀,不要跑啊,跑了我也倒霉了……”一阵风过来,李邦华头上的员外帽立时不见了,一个不知是谁从李邦华身边经过,将他帽子带走,这不说,又一个不知是谁匆匆忙忙间撞了李邦华一下,撞得他差点踉跄向后摔倒出去。“大人,快走……”马国玺与随员们冲上来,架住李邦华,同样拔腿就跑。巡捕来了不是好事,若到时检查证件,更不好交待,先跑了再说。他们急急如丧家之犬,忙忙似漏网之鱼,一口气跑到市镇外,这时李邦华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什么时候鞋子都跑掉了,还披头散发的,真是斯文扫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