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战争状态下主动脱离城市的保护,选择朝南撤退,这本身就是一个极度仓促的决定。匆忙之中,到底有多少人撤出了锦州,又有多少人没有来得及撤出,早就无法统计也没有必要统计了。面对凶猛的大旗军,锦州不可能守得住,到时候必然是玉石俱焚的毁灭结局,唯一可以逃避终极毁灭之灾的方法只有一个:向南撤退,朝着山海关方向撤退,去找阿布卡,那是唯一的救星。傍晚时候,太后和皇帝以及一些宗室人等最先离开了锦州,随行的还有众多的旗人。开始的时候,还有些组织度,还可以做到虽然仓促却不慌乱。随着紧急南撤的命令,越来越多的旗人加入了这个队伍,局面变得越来越混乱。因为担心大旗军的西路军会随时攻破城池从背后杀过来,慌乱的情绪迅速蔓延,到了后半夜的时候,局面彻底失控。仓皇撤离的人群拉成了一条长达几十里的曲线,互相争抢着,仿佛洪水漫灌之下的蚁群不顾一切的朝着西南方向撤退……其实,撤退二字根本无法形容当时的场面,因为人数太多,事先有没有做任何准备和动员,仅仅只是一道命令,在缺少必要组织和动员的情况下,无论发生多大规模的混乱都不足为奇了。谁也不晓得到底撤出来多少人,只是象受惊的鸭子一样疯狂朝着西南方向逃离。军队?军队已经没有了,唯一的一点军队全都留在锦州为朝廷和旗人们断后,以免大旗军沿途追杀。听后面赶上来的人说,锦州城已经被攻破,大清国最后的勇士们正是进行舍生忘死的战斗,为了给这些撤退的人群争取时间,他们正在利用每一条街道每一座房屋和大旗军展开惨烈而又血腥的巷战,不让他们追上来。从巷战开始的那一刻,锦州的陷落就已经注定,所谓的巷战除了可以证明他们的决心和勇气之外,根本就不可能在事实上做出任何改变,更不可能改变大局。作为大清国最后的忠勇之士,他们的下场已经不言自明:全军覆没只不过是一个时间问题而已。对于这些紧急逃离了锦州的皇室成员和普通其他旗人而言,离开了锦州并不意味着远离了灾祸,而是另一场灾难的开始。沿途的汉人们不断的对他们发动攻击,这些被欺压了太久的人们终于盼来了黎明,当旗人们亡命奔逃的时候,立刻就展开了毫不留情的攻击。瓜尔佳是大姓,族中基本都是在旗的,老赫颜已经快六十岁了,早年曾经追随老汗努尔哈赤南征北战,在二征蒙古的过程中受了点伤,却由此因祸得福,进入了内府(内务府的前身)。虽然仅仅只是一个正八品的司库大使,但却油水十足,就算不用刻意的捞钱,刚是各方面的“孝敬钱”就多的花不完,着实享了几年清福。尤其是甲申年大清定鼎之后,更是水涨船高,虽然官职始终没有升上去,却落下了不少实惠。买房子置田产,家里的几个子女虽然官职同样不高,却全都是肥的流油的实缺,日子过的相当惬意。奈何好景不长,没过几年这大清国就熄火塌架了。对于一个普通的中层旗人而言,大清国亡了也就亡了吧,那是没奈何的事情,反正老赫颜一家也捞够了油水,带着金银细软回到了关外,几辈子都吃不完呢。花无百日红,世事无常,就算是撤到了关外,也没有如同老赫颜想的那么安稳,还不到一年的时间大旗军的打过来了,局面顿时急转直下。老赫颜一家原来有二十三口人,现在却只剩了一个零头:三个人。差不多有一小半的家族成员被大贝勒代善带走了,剩下的男丁又被鳌拜抽调去打仗了,至今生死未卜,眼下只剩下年近花甲的老赫颜带着一个孙子一个孙女。因为撤离锦州的命令太过于仓促,根本就来不及做出仔细的准备,就随着纷乱的人群跑了出来。为了防止年纪幼小的孩子走散了,老赫颜专门找了条绳子,把孙子和孙女栓在自己的腰上。听说是要去山海关那边,去找一个叫杨疯子的人。杨疯子的名号早已传遍天下,尤其是旗人的心目当中,简直就是现世的神灵,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是可以带来光明和温暖的阿布卡。据说,这位降临凡间的阿布卡已经拯救了一两万旗人,并且山海关那边的守军已向他投降了,并没有遭到想象之中的屠杀。很多人都相信,只要到了山海关,只要见到了阿布卡,就可以从灭顶之灾中解脱出来。老赫颜并不怎么相信这样的传说,但他却不得不信,而且比人一个人都更加坚定的相信这一点。哪怕仅仅只是为了这个孙子和孙女,他也必须信。除了相信可以得到阿布卡的宽恕和救赎之外,其他全都是彻彻底底的绝望,这已是最后的希望了。“阿祖,我走不动了。”孙女九岁,孙子七岁,正是调皮捣蛋却又稍微懂些事理的年纪,虽然这两个孩子并不是很清楚现在的时局到底有多么险恶,也不知道即将降临的灾难到底意味着什么,但却本能的感觉到惶恐和畏惧,似乎正有一场巨大的灾祸在迫近,并且月越来越近……好像稍微大声一点就会招致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年幼的孙子怯怯的看着老赫颜:“真的走不动了,歇一歇吧,就歇一小会子,好吗阿祖?我肚子疼的厉害……”孙儿的身上还穿着锦缎的马褂,但却满是灰尘,也不知是肚子里压住了冷气,还是喝了太多凉水的缘故,一直都叫嚷着肚子疼。孩子虽然年幼,但身子骨还算不错,应该不至于是害了病,想来因为走的太急太累的缘故吧,因为老赫颜也有同样的感受。就好像是吞下了一团刚才从油锅里捞出来的猪毛,胸腹之间又烫又燥,还硬扎扎的疼。大人尚且如此,又何况是孩子呢?若是能有一碗热腾腾的姜烫水,喝下去肯定会大为好转,或者更干脆一点儿,好好的睡一觉应该也会好的,但那是完全不可能的。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老兵,知道了紧急撤离的命令之后,老赫颜毫不犹豫是舍弃了积攒了几十年的万贯家财,金银绸缎等物全都弃若敝履,丢弃的时候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因为他知道那是最无用的累赘。尽可能的背起粮食口袋和一小袋子盐巴,在有挎上了一把腰刀,然后就带着孙子和孙女出门了。在这样的混乱局面当中,带着大量的金银财宝完全就是自取灭亡,只有携带粮食和武器才是最精明最现实的选择。孙儿似乎真的腹痛难忍,已经疼出了一身冷汗,老赫颜实在于心不忍,不得不停下了脚步:“乖孙,那就歇一歇吧,但咱们不能歇的太久,若是掉了队,就完蛋了……”在这样的紧急撤离当中,追兵随时都有可能从身后出现,更有沿途的汉人频繁袭击,必须紧紧跟随大队伍才能保证安全,若是掉了队,那就意味着死亡。祖孙三人顺势坐在道旁土沟之中,随手扯过些荒草铺垫在地上,临时消息一下。仿佛汤浇蚁穴火燎蜂房,数不清的旗人好像潮水一般沿着这条大道一路往南。从锦州到山海关,有三四百里的路程。正常情形之下,三几天就可以到达。但是,人群的数量和行进速度从来就是反比,人群越多规模越大,行进的速度就越慢。更何况这些人多是老幼妇孺,一个个拖家带口扶老携幼,携带着乱七八糟的坛坛罐罐和无数的家当,根本就走不快。已经从锦州逃出来两天了,为了争取一线虚无缥缈的生存机会,人们拼命赶路。老赫颜不止一次的亲眼看到有人倒下去却再也没有站立起来,但却无人理会也没有人在意。灭顶之灾已经降临,要命的追兵随时都有可能出现,自己的家人能不能保全都是一个未知数呢,谁还会在意其他的陌生人?虽然时时刻刻都有精疲力尽的人倒下去,但紧急南撤的人潮却越来越庞大,杏山、连山的旗人纷纷加入其中,今天早上在宁远又有数不清的同胞加入了这个撤离的队伍。现如今,到底有多少人奔走在这条求生的路途之中,估计谁也说不清楚了。在这两天多一点的时间当中,到底跑了多远,并没有一个准确的数字,前面的路程之中还有多少凶险,更是无人得知。至于说什么时候才能跑到山海关再见到阿布卡,那就更不好说了。乐观一点的估计,三天之内应该可以达到,至于说悲观的说法……眼下的情形已经够悲观够绝望了,还是不要再说更悲观的话语了吧!在路旁的道沟中休息了片刻,老赫颜这个要对这俩孩子说点什么,忽然听到一阵杂乱的哭喊之声,其中还夹杂着一声声的尖叫。“汉人杀过来了,快跑——”不知是哪个喊了一嗓子,虽然没有看到汉人的身影,但老赫颜还是以于他的年龄极不相称的敏捷猛然跳起来,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抱起两个半大不小的孩子,不顾一切的往前跑。不跑不行啊。以前对汉人欺负的太狠了,现如今局面颠倒,汉人会放过他们吗?大打落水狗,趁机袭击撤退的人群,是沿途很多汉人的必然反映。在经过杏山的时候,也不知从哪里冲出来的一大群汉人,手持棍棒、草叉、柴刀和最简陋的弓箭,将落在队尾的旗人杀的凄凄惨惨。老赫颜都挨了一棒子,若不是他跑的快,肯定会被当场打死。只要听到了汉人袭击的消息,不必细细查看,直接起身跑路才是最好的选择。旗人们已经成了惊弓之鸟,伴随着一声“汉人来了”的呼喊,顿时乱作一团。嘈杂的人群之中,撕心裂肺的呼喊声此起彼伏。老赫颜抱着两个孩子跑的飞快,越过惊慌失措的人群,玩儿了命的往前跑……越过一道满是荒草的沙土丘子,站在高处回首远望,只见百十个汉人正举着木棍铁棒之类的武器,呐喊着冲了过来……虽然汉人的数量很少,但却把局面搅的纷乱,那些个恐惧万分的旗人根本就不敢抵抗,而是心寒胆裂,仿佛听到了狼嚎之声的羊群一般尖叫着哭喊着四散而逃。老赫颜已经跑不动了,却死死拽着腰里的绳子头,连拖带拽的拉着孙子和孙女继续向前……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身后的尖叫声似乎已渐渐的远了,老赫颜累的筋疲力竭,完全感受不到腿脚的存在,腰身好像折断了一般疼的厉害。好像一头刚刚磨完了五百年麦子的病牛,老赫颜呼呼的喘着粗气,不知不觉之间一股热流顺着鼻子流淌下来。下意识的伸手擦拭了一下,手上满是嫣红的血迹。这是跑炸了肺。“阿祖,你淌血了……”年纪稍大一点的孙女用袖子帮他擦拭血迹,老赫颜呼呼的粗喘着说:“不妨事,真的不妨事,稍微喘一喘就会好了……”只要还没有被沿途的汉人打死,只要还能追随者大队伍走下去,就有希望,就算是跑炸了肺又算得了什么呢?“他们为啥要打杀我们?我们又不认识他们?”当孙女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老赫颜甚至不知道应该回答。从来就没有无缘无故的仇恨,汉人对旗人的这个态度是有原因的。但这个原因不方便说出来,尤其是不方便对自己的儿孙讲出来。当年,老赫颜曾经是战兵,被他亲手杀死的汉人早不记得有多少了。尤其是在努尔哈赤时代,整村整村的屠灭汉人都不是什么稀罕事儿,老赫颜曾今参与过好几次。当时他并不觉得悲惨,即便是听着汉人们凄厉的惨叫,也没有感觉到什么,反而有种胜利者的骄傲。汉人软弱,打不过骁勇的八旗战兵,那就应该被奴役被屠杀,这没什么好说的。但是现在呢?局势颠倒了过来,轮到自己被屠杀的时候,老赫颜同样无话可说。就算是老赫颜被刚才那些个汉人活活打死了,他也并不记恨谁,因为这一切只不过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罢了。他享过福吃过苦,曾经两次在死人堆里爬出来,虽不敢说是身经百战,却已见多了死亡,对于生死二字已经看的很淡了。他唯一的牵挂就是眼前这两个孩子。只要孩子能活下去,他什么都不在乎。什么狗屁的大清国,什么狗屁的皇上,全都是扯淡,只有自己的家人才是顶顶重要的。他这一生,杀过人,做过恶,两手血腥,注定不会有是好下场,能够活到现在已经是天照应了。对于沿途这些百姓的袭击,老赫颜并不觉得很过分。这些老百姓明显就是临时起意,单纯为了泄愤为了报复在发动了袭击。就算他们能够打死一些掉队的旗人,也不会造成很大的杀伤,只要注意一些,应该可以逃脱。真正让老赫颜担心的不是沿途这些百姓的袭击,而是身后的追兵。不管这些沿途的百姓对他们怀着什么样的滔天仇恨,都比不上身后的追兵。军队和百姓之间最大的区别不在乎战斗力和武装程度,而是在于严密的组织和秩序。拥有组织和秩序的军队,一旦追上来,那才是真正的屠杀,那才是真正的灭顶之灾,作为一个曾经的八旗战兵,老赫颜非常清楚的知道真正的屠杀应该是什么样子。大旗军素来就以纪律严明敢打敢杀著称于世,各级的协同配合堪称完美,那才是真正的可怕之处。一旦大旗军扫平了锦州城内的抵抗,必然会以最快的速度追赶上来。到了那个时候,也不需要太多的兵力,三个营头就可以杀光这里的所有人,而且速度更快效率更高。一旦出现那样的情形,就彻底完蛋了。严密的组织,严整的纪律,堵截冲杀等等等等,完全不是这些普通旗人可以应付的了,他们不可能逃出去,一丁点儿的机会都没有,那才是真正的毁灭,万劫不复的毁灭!以军队屠杀平民,是什么样的情形,老赫颜心知肚明,因为类似的事情他曾经亲手做过,而且不止一次。在组织起来的军队面前,就算是十倍数量的平民也毫无作用,数量根本就是一个无所谓的概念,不在考虑范围之内。想当年,就在身后不足百里处,就曾经发生过那样的大屠灭。一千四百多名八旗兵杀死了几万百姓,并且被当做“辉煌战功”!若真有什么神灵的话,神灵会宽恕这个两手血腥的人吗?估计不会吧!据说,就算是见到了阿布卡,也要追查以前之过往,到时候自己一定会被追罪。死就死吧,但这两个孩子可不能死,只要他们能活下去,老赫颜什么都不在乎。若真有神灵的话,就请神灵把所有的灾难都降临到我的身上,宽恕这两个娃娃吧。老赫颜不指望自己能够获得神灵的宽恕,他知道自己就算是死了也没有资格上天堂,只希望神灵能够保佑这两个孩子,也不知道这个念想是不是太奢侈了一些,毕竟当年他没有宽恕过任何人……如同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一样,拖拽着俩孩子继续前行,夜色再次降临下来。或许是黑夜能够给人们一些虚无缥缈的安全感,或者就是因为单纯走的太累了,筋疲力尽的人们纷纷停住了脚步,极力寻找着走散的亲人。那些没有走散的则聚在一起,吃几口干粮,然后抓紧时间休息一下。老赫颜的年纪已经很大了,连日的奔逃早已把他的体力消耗一空,一旦停住脚步反而更加的疲惫,心脏好像疯了一样的狂跳,嗓子又干又热,呼吸的时候胸口就疼的厉害。身上的虚汗出了一层又一层,明明天气还不算冷,却抖的如同风中黄叶,一身老骨头似乎随时要散架的样子……就在这个时候,远处传来一阵隐隐约约的闷响,难道是打雷了?人们下意识的抬头看天,夜空之中月朗星稀,正是一副好天气,连一丝云彩都没有,怎么会打雷?老赫颜根本就没有象别人那样四下观望,而是下意识的把孙子和孙女揽到怀中,加意的抚摸着孩子稚嫩的脸蛋儿,虽然什么话都没有说,却早已老泪纵横……作为一名老兵,老赫颜很清楚的知道那阵阵闷响并不是从天上传来的闷雷,而是远处的骑兵正在飞速迫近。大旗军还是杀过来了。最后的审判终究不能避免,万劫不复的灾难还是降临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