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一年的深秋,秉承皇帝本人的意思,内廷之中突然多出来一个机构,叫做“理务处”,行政级别位于御书房之下,少数的五六个人统称为“御书房襄事”。这几个人全都是从翰林院中甄选出来的,而且平均年龄比较高,是几个年纪已经到了山梁上却没有什么进步空间的老翰林。他们最主要的职责就是帮助皇帝处理一些文字上的琐碎事务,偶尔还会按照皇帝的意思起草圣旨文本,按照当时的看法,这些人就是纯粹的笔吏,按照后世人的看法,就是皇帝的秘书而已。“一应奏疏,先交理务处预办”。这道旨意的意思就是,全国各地朝廷内外的大小事务,全都先集中到理务处,由那几个襄事进行分类,然后再按照轻重缓急的次序上呈给皇帝做出批示。因为皇帝本人很少做这方面的工作,事实上一直都是长平公主在打理着政务,所以从很大程度上来看,这个“理务处”其实就是长平公主的直接下属机构。当时的人们根本就没有意识到这个微不足道的小机构具有什么样的意思,仅仅只是看做为皇帝服务的闲散机构,其实等于是从上游拦截了朝廷事物的处理权。虽然还远远谈不上是一个“小内阁”,但却有了那么点“军机处”的意思……“南阳府历三次考评全优,当赏当升。”“贵州土司水家抗拒改土归流,不可一味宣之以威,当遣一德高望重之臣前去抚慰,尽可能以怀柔手段平之……”“闽南村寨械斗,致死几十人之多,地方官竟然参与其中……先罢了官职,再交有司议罪……算了,还是平调他处吧。”这种村寨之间的械斗由来已久,从宋时就开始出现了,而且规模越来越大。为了争夺土地、水源或者其他,村寨与村寨之间早已经成了“世仇”,关系极其紧张,稍微有那么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小事,往往就会全村出动去干仗。这种械斗可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打架斗殴,而是“准军事”级别的,不仅刀枪弓箭齐全,甚至还会出动土炮,打死打伤几十个人根本就是家常便饭,在就见怪不怪了。在几百年的时光当中,本着皇权不下县的原则,历朝历代都对这种事情装聋作哑,任凭他们打的天昏地暗。从来就没有出现过地方官参与其中支持某一方的状况。民间的械斗那是民间的事儿,一旦官府参与其中,这性质立刻就变了,说不得还会激起民变。所有,长平公主毫不犹豫,不论对错不问缘由,先把那个地方官定罪,先把民怨平息下来再说,然后找机会把这个其实很有想法但能力不足的官员调到别的地方任职,算是给了民间一个交代,然后继续派遣官员调解这一类事件。至于说如何从根本上解决民间大规模的械斗,那就是另外一件事情了,需要从长计议。看着长平公主有条不紊的处理着种种琐碎的事物,皇帝本人深知自己没有这样的耐心,同时也没有那么纯熟老练的手腕,正要开口夸赞几句,长平公主却从众多的奏章当中抽出了一份,递给了皇帝本人:“这个需要万岁处理才行。”需要皇帝亲自处理的奏章,肯定不是什么大事儿,因为大事多是长平公主亲自处理,皇帝只不过是负责签字而已。这份奏章的内容很简单:傅勒赫投降了。作为最后一支依旧打着大清国旗号的队伍,作为最后一个怀抱着光复大清国梦想的人,傅勒赫终于支撑不住,正式向大明朝投降了。自从鳌拜干掉了英亲王阿济格之后,傅勒赫就带着几千人马紧急撤离,虽然大清国早就灭亡了这么多年,但他却始终打着大清的旗号,把复国当做是生平志向。站在大清国的立场上,傅勒赫可以算是一个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悲情英雄,但命运却给他开了一个大玩笑:事实上,在这么多年当中,他从来都没有正式和大明王朝的任何一支正规军正面对敌,他最大的对手有两个,分别是蒙古人和罗刹人。为了避免毁灭性的打击,傅勒赫不得不带着一批大清国最后的忠贞之士一路北退,在几乎绝望的大环境中,在大清国早已不复存在的情形之下,坚持战斗这么多年,始终游走在罗刹国和蒙古边境一带。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只能过着土匪一般的生活,通过袭击边民,袭击蒙古人,甚至袭击罗刹人来获得少的可怜的物资补给。时至今日,当年的数千大军死的死散的散,只剩下最后的两百多人。而这两百多人,因为物资的极度匮乏,早已成了事实上的叫花子,不得不向外喀尔喀蒙古部举起了白旗。如果是一般意义上的土匪,这两百多人早就被蒙古人嘁哩喀喳的给砍了,但傅勒赫的身份实在太过于特殊。这是伪清英亲王阿济格的儿子啊,蒙古人不敢胡乱处置,只能把这些被饥饿和寒冷折磨的半死不活的“八旗大军”送到李吴山处。李吴山似乎对这些人完全没有兴趣,命人把傅勒赫等人送到了江南,准备把他们交给朝廷,是杀伐还是安抚,全凭朝廷做主。对于现在的李吴山而言,和伪清有关的一切都已成为了历史,他没有必要在这个事情上做出处理。皇帝本人的态度和李吴山如出一辙,根本就没有把这些人放在眼里:“既然已经降了,那就按照降人办理吧,皇姊以为如何?”“也好,那就按照降人办理,朝廷出一道旨意,意思意思也就是了……”这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儿,根本就不值得耗费太多心思。不光是朝廷对傅勒赫毫无兴趣,甚至连地方官府都没有拿这奋斗了两百多年的八旗勇士太当一回事,先是象征性的把他们囚了十来天,然后根据安置降人的传统办法进行处置也就是了。按照以前的惯例,这些人会被发配到边军之中充劳役,然后根据各自的表现发到地方上,这才算是真正成为大明王朝的子民。不过……这些人的身体状况实在糟糕的不成样子,而且没有人愿意收留,所谓的发配自然也就成了一纸空文。这些人,年纪大的已经有六十多岁了,如傅勒赫这种年轻的“少壮派”也四十岁了,饥寒和疾病的常年折磨之下,能活到现在已经算是个奇迹,哪个边军会愿意收容一群半死不活的老头子?经过一番书文往里之后,也就只能想办法将他们另行安置。一般情况下,既然这些人已经发到了江南,就应该就地安置,但王宣同王大人似乎对伪清的遗民有些抵触心理,自作主张的“帮”这些降人找了个“思乡”的借口,其实就是说:江南不会接收这些半死不活的家伙,干脆一脚踢到辽东去,交还给大旗军想办法安置去吧。至于说最后大旗军会怎么安置他们,他们是死还是说,那就和王宣同王大人没有一文钱的关系了。于是乎,辗转千里从极北之地来到江南的傅勒赫不得不再往返一趟,回到他的老家辽东去!在动身离开江南之前的那一刻,傅勒赫见到了他的亲人:兄长合度。合度早就听说了兄弟傅勒赫来到江南的消息,并没有费太大的周章就见到了他。因为现在的合度,早已拥有一个全新的身份:耶稣会的神职人员,他甚至有了一个全新的名字——何杜青。一开始的时候,傅勒赫甚至没有认出这个穿着黑色长袍的传教士,望着他发了一会呆,望着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庞,才终于意识到这个传教士就是自己至亲至近之人。兄弟二人能在这种情形之下相见,自然是百感交集。国破家亡,星散已久,再出相见自然有说不完的心里话。“哥……你怎么做了西夷的和尚?算了,不问了,想来也是无奈之举。”岁月摧折之下,傅勒赫早已不复当年的神勇模样,虽然年纪还不算很大,却已形容枯槁成了一个典型的小老头子。辫子还没有剪,却已不知有多久没有梳洗过,脑门上已经生出了头发,乱蓬蓬的活像个脏兮兮的毡片子,满脸的络腮胡子,双眸之中却闪现着隐隐的泪光:“哥……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始终没有忘记光复大清,我始终在努力。奈何……这次回到辽东,或许也是天意使然,你我兄弟联手回到辽东去,重整旗鼓……”合度拍了拍他的肩膀,徒然一声长叹:“兄弟,别做梦了。”做梦?傅勒赫用吃惊的眼神看着合度,不知道他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这天下早已不是当初的那个天下了。”虽然有些悲凉,但合度却显得非常平静,平静的让自己的兄弟不敢相信:“什么英雄伟业,什么宏图壮志,不过是南柯一梦,这梦……该醒了,早就应该醒了,只可怜我的好兄弟却为了这一枕黄粱而耽搁半生……”“哥,你……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忘记了当年的壮志雄心?忘记了阿玛的嘱托?”“我没有忘,从来都没有忘记,正因为如此,我才及早醒悟。”就好像是和兄弟在酒足饭饱之后促膝长谈一般,合度的语气平和而又沉稳:“大清国为什么会灭亡?”“因为战力……”“不,这不是战之罪,也和国力无关,而是因为我们一直都在梦中,从来就没有真正的醒悟过。”合度抬头仰望着漫天星辰,幽幽的说道:“这世道早已经变了,真的变了。还说什么东山再起?就算大清国依旧存在,又能如何?”“打仗?别傻了,我的兄弟你不能再这么傻下去了,你根本就不知道这个世界是什么样子。这些年里,早已天翻地覆早已日新月异,八旗神勇骑射之功,不过是个笑话罢了。”“不要再想着复国了,也不要再做征战四方的美梦了,就算是在大清国的全盛时期,也打不过大旗军一个方面军。李吴山只需用一根小手指,就能把你捻死,甚至根本不用打仗,你就已经败了……”“我不怕他李吴山,总有一天我会击败他……”“兄弟,这没有用,就算现在李吴山死了,你也没有任何机会。如果你还怀着这样的梦想,回到辽东之后,只有一个下场,你会死在我族之人的手中……”傅勒赫的梦想就是回到辽东,重新召回旧部,再整旗鼓卷土重来,再现大清的辉煌。当年的太祖武皇帝努尔哈赤能以十三副铠甲起兵,奠定大清国的宏图伟业,作为努尔哈赤的子孙,傅勒赫凭什么就不能那么做呢?但这完全就是他一厢情愿的想法罢了。合度很清楚的知道现在是一个什么样的世道。若是傅勒赫真的那么做了,根本就不用官府缉拿,辽东的百姓们就会把他打死。放着越来越好的日子不过,却要吃饱了撑的去恢复什么狗屁的大清国,简直就是不可理喻的疯子,愤怒的人群一定会把他活活打死,这是一定的。“故国败亡之际,我比现在的你还要潦倒,但却和你一样胸怀复国之志,我始终在找机会,找一个复国的机会,但是现在我已经明白了,那只不过是痴人说梦罢了。睁开双眼看看这个世界吧,这天下早已不是以前的样子,你已不认得这个天下了。”“你信得过我么?”当合度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傅勒赫回答的毫不犹豫:“我素知大哥的智慧与见识,想当年连阿玛都很信服于你……”提起父亲阿济格,合度的神态稍微一黯,但却很快恢复正常:“什么智者不智者的,不过是以前年少无知不知世界之大,现在我已经知道了。我想带着你周游四海,你我兄弟也好开开眼界,知道这个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周游?阿玛之仇未报……”“阿玛是死于鳌拜之后,而不是大旗军,现在鳌拜已经死了,还说什么大仇未报?”“可是……哥,你真的想要做一个洋和尚?我不信!”“我也不信!”合度苦笑着说道:“虽然每天都在传道,口口声声念叨着耶稣的名字,其实我连哪怕一丝的信服都没有。那只不过是西夷人蛊惑人心的说法罢了,就好像你从来不信儒生的说法一样,我也从来都没有信过上帝……”作为耶稣会中的传教士,而且是一个被教会认为很有前途的虔诚信徒,其实合度从来就不信奉上帝,他甚至觉得那根本就一个笑话。这本身就是一个笑话。“开始的时候,我委身于教堂之内,只不过是权宜之计,为的是不被饿死而已。但我却渐渐看明白了一些东西。”合度说道:“西夷之国大多不过是弹丸之地,却能够迅速崛起,必然是有可取之处,一曰政体二曰技术,这才是真正值得我们学习的东西。”“眼下就有个机会,因为我表现的很是虔诚,而且有发展了很多信徒,深得教会之其中,有机会周游西夷诸国,我想带你一起去……”“可是……官府……”“官府那边好说,没有人在乎你们,真的没人在乎,只要稍微活动活动,我就能把你带走……”合度说道:“不要再做井底之蛙了,我的好兄弟,和我一起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