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郎太平出现在家门口的时候,家里的老仆险些没有认出他来。这么多年过去了,郎太平早已不是当年的青春少年,已成长为一条精壮的汉子。三十几岁的年纪,脸色黝黑身形健壮,身后还跟着一个女人和三个娃娃。大的约莫十来岁的样子,那两个小的……还在襁褓之中呢。“是少爷吧……”“成伯,连我认不出了么?”当年大红狼手下的亲兵同样老了,早已须发半白满是垂朽之态,听了这句话登时就欢喜起来,扯着喉咙高声叫喊:“太平少爷回来了,回来了!这是……”“这是少夫人,这是我的孩子……”“那……啥也别说了,先进门,先进门……”老仆迎着郎太平一家进到门内,没口子的念叨着:“这么多年了,少爷都已这般模样,老妇人总是念叨,可不就回来了么?”听到叫喊之声的郎夫人忙不迭失的跑了出来,见到儿子之时早已忍不住的热泪盈眶,扯着足足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儿子看了又看,激动的都不知应该说点什么才好了。“儿媳见过婆母大人!”郎太平的老婆……就是大红狼口中的那个寡妇,还是第一次见到自己的“顶头上司”,主动上前盈盈一礼:“问婆母大人的吉,给婆母大人请安!”郎夫人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儿媳妇。这个寡妇的样貌还算周正,也就仅此而已,绝对谈不上是什么美女,最多也就是中人之姿罢了,而且身形微胖。虽然说不上什么身段儿,却也还算是健壮。“佩女,这是家奶,还不叫人?”那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怯怯的喊了一声“家奶”,可把朗夫人给喜坏了……外面弄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屋子里的大红狼早就听的真真的,他知道儿子回来了。那个瞬间,大红狼忍不住的长身而起,想着要到外面去迎一迎,最终却没有那么做,而是重新坐了下来,正襟危坐的待在房间里没有出去。“老头子,孩儿回来了,你还装的什么聋?我去喊他出来……”郎太平拦住了母亲,微微的摆了摆手,示意母亲不要那么做,而是带着妻儿径直走进堂屋。和他想象中的情形完全相同,父亲大红狼根本就没有什么病,好好的坐在那儿一动不动,目光转向了别处,看都没有看他一眼。空气在一瞬间凝固,郎夫人最担心大红狼会当堂发作。这父子二人都是典型的“拧骨头”,真要“杠”上了,说不得会还会弄个不欢而散,甚至很有可能会出现更加不可收拾的局面呢。就在郎夫人搜肠刮肚准备说点什么化解这个越来越压抑的气氛之时,郎太平夫妇二人却跪拜了下去。“孩儿给父亲请安,问父亲的吉。”“儿媳给父亲请安,问父亲大人的吉。”大红狼的身体动了动,终于转过头来,先是看了看儿子,又看了看那个寡妇和她怀中的两个娃娃。神态极是僵硬,大红狼就好像是一尊塑像而不是一个大活人,连语气都显得异常古怪:“回来啦?”“回来了!”父子二人之间的对话简单到了极致,只有他们二人才明白这一问一答之间究竟蕴含着多少丰沛的情感。大红狼微微的昂着头,过了好半天才终于吐出一口长气:“咱们郎家穷过苦过,却从来没有出过你这般的不孝子孙,就算是让你跪到死我都不心疼……”一般情况下,前面说的越重,后年的转折就会越大,既然大红狼已经说“咱们郎家”了,那就表示他还认这个儿子。郎夫人赶紧说道:“若是我儿跪到死能让你这老东西满意了,那就跪到死也是无妨,只是不能苦了我的乖孙儿……”赶紧将襁褓中的两个娃娃抱到了大红狼面前。这俩娃娃胖乎乎的,仿佛粉雕玉琢一般,看着就那么喜人,尤其是那一双狭长的眼眸,分明就是郎家人的独有特征。这是嫡亲的子孙啊!是大红狼这一辈子最大的期望。虽然还是极力拿捏“不怒自威”的神态,终究是太过于欢喜了,一手一个将孩子抱起来再也不肯松手,恨不得直接贴到脸上去呢:“这两娃娃,哪个大哪个小?”“一般大小,相差不足一炷香的工夫,父亲右手抱着的是男,左手的女。”这是一对同卵双生的龙凤胎。大红狼第一次直视着那个寡妇,脸上的神态已经变得异常柔和:“你是有功的,起来吧。咱们郎家的规矩没有那么严,起来吧,起来吧。这是咱家的大孙女吧?好仪态,好的很呢。只要是进了家门就是自家人了……”这句话说的并不怎么隐晦,表示着大红狼已经承认了这个寡妇就是自己的儿媳妇,一定会待那个年纪最大的女孩如自己的亲孙女一般无二。“哦,对了,儿媳呀,你……”大红狼有些不好意思的问道:“你姓甚?”孙子辈的都已经抱在手里了,大红狼却还不知道儿媳妇姓什么呢,确实非常的尴尬。“儿媳娘家姓孙,小名月娘。”“孙月娘……嗯,好名字……”其实吧,粗鄙无文的大红狼根本就不知道这个名字好在哪里,只是单纯为了化解尴尬的气氛找个话题而已。郎夫人把儿子和儿媳妇拉了起来:“罗丫头给你的书信多久了?怎么耽搁到了现在?”“回母亲,那封书信先是发到了京畿,孩儿却在肃州,书信往来周转,耗费了很多时日。”“肃州?”大红狼打了一辈子的仗,一听到这个地名立刻就意识到了点什么,专门追问了一句:“要对西边用兵了?”“是,孩儿作为先遣部,先到肃州驻守,同时囤积调配军需……”“不对吧?”大红狼说道:“若是打仗的话,你又怎会带着家眷到了肃州?”两军交战之际,不可携带家眷,这是最基本的军中常识,大红狼不可能不知道。“父亲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肃州不是前线,而是作为后方的补给中转站,需要长期驻军,所以才会允许携带家眷……”为了应付战争,必须提前储存粮草以及种种军需,这就说明是要大打特打了,而且战争肯定会旷日持久,要不然的话不会有这么深远的前期准备工作。“要征西域了么?”“先打吴三桂。”“打吴三桂用得着排出这么大的阵仗?根本就是牛刀杀鸡巨锤砸蚊,想来李大帅……李吴山是别有所图吧?”虽说大红狼早就退休了,但这种大战略上的事情,根本就瞒不过他。早在十几年前,吴三桂就带着残破的关宁军退到了巴尔斯一带。虽然吴三桂打不过李吴山,但欺负一下当地的蛮荒部落还是没有问题的。大清国已经完蛋了,大旗军又拒绝接受他的投降,吴三桂不可能在中原立足。为了自保,吴三桂沿着上下巴尔斯河疯狂扩张,打下了一片不小的地盘。地盘大不代表实力强,因为那一带除了荒漠就是戈壁滩,属于典型的鸟不拉屎的贫瘠之地,除了一些零散的部落之外根本就没有大型的城镇,也养不起残破的关宁军。所以他只能采取唯一的一个策略:遇到谁就抢谁,见到谁就打谁。打北亦力把里(吐鲁番西北部),打正西方向上的杂衣大食人,打西南方向上的黑衣大食(曾经属于波斯帝国的边角地带),同时还在和西蒙古人反复交战。反正就是一个宗旨:为了生存,打击视野范围之内的所有人,为了取得基本的给养,会抢掠所有能够抢掠的东西。四面八方都是敌人,在这种情况之下,竟然还能在那片贫瘠之地维持存在,并且长达十几年之久,足以证明吴三桂那厮确实有两下子。现在的所谓吴部人马早已不复往日的强盛,昔日的广宁铁骑老的老死的死,本就没有剩下多少精锐,而是混杂很多出自土著部落的杂牌武装。曾经称雄一时的关宁军其实就是西北一带最大的一股强盗而已。其实,连吴三桂自己都知道这种情形不可能持久,他能够存在多长时间,完全取决于大旗军什么时候做好远征的准备。只要大旗军的正规军开赴过去,吴三桂的末日就到来了。极具危机意识的吴三桂深知自己到底有多么危险,尤其是大旗军开始把目光投向西北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去年冬天,他曾派遣马宝和自己的儿子吴应雄作为特使,来到京城专门“拜会”了李吴山,又一次表示出了投降的意思。马宝说的很清楚,只要大旗军接受吴三桂的请降,吴部人马愿意改换旗号代替大明占据上下巴尔斯河流域,将那片土地并入大明版图,并且愿意充当大旗军西进的急先锋,攻打西域诸国。同时,为了进一步表示自己的诚意,吴三桂可以把自己的儿子留在京城,作为人质。这是一个非常优厚的条件,但却谈崩了。李吴山表示大旗军可以接受吴部人马的“请降”,甚至可以答应吴三桂提出的所有条件,但必须加上一条:吴三桂必须死。不杀吴三桂,就没有和平的可能,更不接受任何形式的所谓投降。李吴山一定要吴三桂去死,不拿下他的人头决不罢休。从现实意义上来看,接受吴三桂的投降会有很多好处,至少会提前扫平征服西域各国的障碍。但是,战争从来就不单纯。而是作为政治的延续。吴三桂通敌叛国献出山海关,就凭这一条罪状就饶他不得,哪怕付出一些军事上的代价和时间成本,也一定要拿下他的狗头。这样的汉奸必须死,网开一面的先例不能开,也开不得!一定要为后世子孙树立一个这样的标杆,同时也是为后人立下一条规矩:反叛民族者,必死,不存在任何其他的可能,无论时局如何变化,这一点永恒不变。吴三桂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了其他的选择,再也不对大明朝抱有任何幻想,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竟然在二月的时候建立了一个“大周国”。作为大明朝的叛臣,直接建国称帝这就表示要顽抗到底的意思。“这是活腻了自寻死路啊。”大红狼摇着头说道:“建国?按说吴三桂不应该这么蠢,一定是老糊涂了想要过一过皇帝的瘾,除此之外我已想不出别的理由了。”吴三桂很清楚的知道自己会是什么样的下场,索性更加的肆无忌惮,趁着被大旗军砍下脑袋之前做几天皇帝,这份心思或许和当年的李闯在一片石兵败之后称帝有几分类似。作为一员宿将,大红狼当然知道这一仗应该怎么打,同时也知道真正的难点在哪儿:“彻底剿灭吴三桂,最重要的不是击溃或者击败,而是一定要堵住他,要不然的话他流蹿起来,可就不好捉了……”“倒也没有那么麻烦,孩儿不担心他跑掉……”大红狼稍微一愣,旋即明白过来,顿时哈哈大笑起来:“是谁?马宝还是夏国相?或者说是王辅臣之流?”事情是明摆着的,李吴山李大帅说的是一定要拿到吴三桂的脑袋,然后才有接受投降的可能,李大帅的目的是斩杀要吴三桂去死,而不是说彻底消灭昔日的关宁军。在这种情形之下,吴三桂的那些个手下们会有什么样的想法这还用说吗?用吴三桂的脑袋给关宁军这个群体换取一条出路,就成了代价最小的选择。完全可以想象得到,肯定已经有吴三桂的某个或者某几个手下已经在和郎太平暗通款曲了,到时候从背后捅一刀干掉了吴三桂,就可以商谈投降事宜了。“此为军事绝密,恕孩儿不能告知……”到底是吴三桂的哪个手下在和大旗军暗中勾结,这是军事秘密,不能对外人说起,就算是亲爹都不行。“我才懒得知道呢。”大红狼哈哈大笑着说道:“吴三桂是死是活,前面的仗会打成什么样子,我早就不关心了。有那个闲工夫,我还不如关心一下后院酒窖里尚有多少存货呢,哈哈……”征战一生的大红狼算是真正的退下来了,再也不过问国家大事,而是把全部的心思都用在细小琐碎的家务事之上了。一说起行军打仗的事情,原本弄的非常僵的父子关系顿时就显得和睦起来。“哦,对了,罗姐那边还在酿酒吧?”“酒窖里的西凤就是罗丫头送过来的,去年的还没有喝完,今年就又送了些过来,要是说起孝心,罗丫头可比强太多了……”昔日的闯军大将,已成了一个满口家长里短的小老头子了。“最好不要罗姐再弄什么西凤了,没有多少赚头,不如去弄酒精……”“啥是酒精?”“就是……其实和常见的酒差不多,就是更加纯粹而已。用酒表一打,水分在半成以下就行了。”水分在半成以下?那就是烈度极高的“纯酒”了哦,那玩意还是不是一喝就醉了么?“酒精不是用来喝的,而是军用之物,沿河十三庄一带已经在生产了,算做的军备物资。酒精不难生产,若是罗家她们家可以弄出来的话,直接送到西安府就可以换钱,肯定比她酿西凤要赚的多……算了,回头我专门给她写信说一下这个事儿吧?”“这酒精一事就不是绝密了?”“这算什么绝密?”“吃饭,吃饭……”郎夫人唤了一声。一家团圆,祖孙三代终于坐到了同一张饭桌之上。虽然郎太平真的很想给老爹斟一杯酒,但却没有能够如愿,因为老爹大红狼仅仅只是象征性的在饭桌之前坐了一下,就又站起身来抱孩子去了。使唤了一辈子兵器的老手终于抱上了娃娃,这是人生第一个乐事,给个神仙都不换呢,当然也就顾不得吃饭了:“你们先吃,你们且吃着,这娃娃我还没有抱够哩……”“爹,娘,有个事儿需得对二老说清楚……”“什么事儿?”“今晚我在家里过一夜,明日就要归营。”郎太平说道:“大战在即,临时请假,不敢耽搁太久,唯恐误了时辰。”大红狼戎马一生,这军中的规矩他是知道的。自古军法森严律条如铁,容不得丝毫违背,更何况郎太平本身就是军官,甚至是西征的先锋,更应该遵守军规,绝对不能因为和家人团聚了耽误了归队的时间。这么多年才回来一趟,仅仅只留一个晚上就又要走,郎夫人的神态顿时一黯。大红狼有些舍不得的看了看怀里的娃娃:“儿媳和娃娃们也要回去?”“不,月娘他们母子留在家里,侍奉二老,就不回去了。”听了这句话,大红狼顿时就放心了:“那好,那好,赶明儿个你就走吧,儿媳和三个娃儿留在家里,你且放心吧。”郎太平笑道:“本就是一家人,我有什么不放心的呢?”虽然儿子还是要走,但孙子辈的却留在家里,这就是把郎家的未来给留下了。“军中之事我最清楚,不必忧心家事,我和你娘还算硬挺,这把老骨头还支撑的住,且死不了呢,你尽管去忙你的吧……”第二日清晨,郎太平离开了家门,踏上了归队的路程,一家老小送出来很远,不住的朝着他遥遥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