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呸,呸……”廉金斗用力吐出灌进嘴里的沙子,一屁股坐在松软的沙地上,脱下靴子用力的磕打着,倒出一大堆沙子:“这鬼地方,真不是人待的……”对于廉金斗和他手下的士兵而言,这里就是一方完全陌生的世界,除了荒芜的戈壁滩就是一望无垠的茫茫沙海。白天的日头毒辣的很,简直融金炼铁,到了晚上却又能把人冻个半死。若是刮起了大风那就更糟了,费了好大的力气在挖出来的拒兵壕会在一夜之间填平,若是不尽快清理,连营帐都会被沙土掩埋大半截。完全陌生的环境和气候对于远征军极其不利,好在他们的准备还算充分。兵甲器械、粮秣物资等等这些就不用说了,甚至连每一个士兵的裹脚布都分发到了个人。作为一只造反起家的队伍,这支以固州军为底子建立起来的军队始终保持着当年造反军的本色:虽然他们的战斗力很一般,但却耐力十足,吃苦耐劳的精神一直延续至今。大家都是因为实在活不下去才造反的苦哈哈,能有口饭吃就不错了,对于装备的要求很低。在投靠大旗军之前,不要说是正经的军靴,就算是真正意义上的鞋子都配不齐全,穿着破烂的草鞋甚至干脆光着脚板打仗一点都不稀奇。投靠了大旗军之后,虽然物资供应得到了极大改善,但是这么多年以来,当年“艰苦朴素”的作风却一直流传着。不论是当年的老兵还是最近几年入伍的新兵,都会本能的把“衣帽鞋袜”等军用品积攒起来,找机会带回到家里去给儿女们使用。天长日久耳濡目染之下,就养成了一个不知道到底是好还是坏的传统:不穿袜子。能有双鞋子穿就不错了,套上军靴就往前冲。至于袜子这种玩意……虽然每年都会发八双,却很少有人穿,而是尽可能的节省下来带回家里去。行军打仗的大老粗,穿不穿袜子根本就是一件无所谓的事儿。但是,在大食国开战,却不是个样子。灌进靴子里的沙粒和细小石子很硌脚,严重的还会影响战斗力。所以,上面专门给这些士兵装备了裹脚布。用粗细两种麻线纺织而成的细长布条,可以把脚丫子全都包裹起来,更重要的是可以把小腿和足踝连为一体,这是袜子做不到的。连这种微小的细节都考虑到了,足见李吴山对这场战争的准备到底有多么充分。趁着战斗的间隙,伙夫们把战饭送了过来:咸的发苦的豆腐干、大块的腌菜和辣萝卜条子、热气腾腾的油饼还有大桶的酸汤,除此之外,还有少量的干米饭,那是为军中少量的南方士兵准备的。有饭有菜有稀有干,还能根据个人口味进行调剂,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对于廉金斗来说,简直不敢相信。以前打仗的时候,有什么就吃什么,实在没有了就饿着肚子继续打,哪有这么好的伙食水准?咸菜、豆干、油饼子,这些东西看起来极为普通,但这是前线是,是距离母国万里之遥的西域他乡,每一粒米每一种物资都需要长途运送,成本会成倍甚至成数倍提升。在以前,这样的情形根本就不敢想象。这只能说明自身的实力是真的强大起来了。“都给老子多吃些,下一顿说不定是什么时候呢,这一顿一定得吃饱了……谁他娘让你吃口粮的?真当老子的军法是开玩笑不成?”廉金斗大声的喝骂着:“都把奶饼子给老子收起来,谁要是再敢偷吃,老子就让他吃军棍!”阵前战饭和单兵口粮绝不是一回事,更不是一种东西。在不太激烈的战斗中,后方的伙夫还能把热气腾腾的饭菜送上来,一旦战斗打的激烈了,根本就没有这样的机会,也没有这样的时间,到时候就只能吃随身携带的单兵口粮了。所谓的单兵口粮,其实就是五个拳头大小的“奶饼子”和一包咸肉干。那种奶饼子是今年才开始正式装备军队的,这玩意的主要原料是面粉,掺和了产自蒙古的奶砖,再用大量的糖进行炒制,凝固之后就会变得很硬,不仅便于携带而且含热量高,可以迅速补充体力。因为这种东西的含糖量极高,都已经甜的发腻了,又掺杂了至少四分之一的奶砖,完全可以当做“奶糖”类的零嘴来吃。所以,在很多时候,那些士兵们就会偷偷的切下一部分含在嘴里解解馋。甜味中带着奶香,掰下一小块就可以含在嘴巴里,偷吃的现象屡禁不止。但这玩意的成本非常高,一个拳头大小的“奶饼子”运送到这里,其价格足够换一整只烧鸡了。“时辰差不多了,我估摸着又得开打!”连续多日的持续激战,已经让廉金斗熟悉了大食人的战斗节奏:“都警醒着点儿,头盔,你的头盔呢?那是保护你脑壳子的,塞在屁股底下做甚?当马桶用么?戴起来,戴起来……”因为风沙太大,很多士兵索性摘下了头盔,随便扯下一片衣襟把脑袋包起来当做头巾使用。这种状况只会出现在廉金斗的营头之中,他们旁边的那些学生兵绝对不会这样。在这个四千多战兵的阵地上,学生兵的数量只有一千六百余人,每一个学生兵都穿戴整齐,正在利用难得的空闲时间加固战壕。桑德子正带着些人将敌人的尸体拖拽过来,然后用这些尸体叠砌成一道矮墙,用来阻挡松软是沙土。在几乎所有人的心目当中,死亡本身就一个可怕且又神秘的字眼儿。很多士兵并不惧怕生龙活虎的敌人,但却对于战场上的尸体有着一种近乎于本能的畏惧心理,似乎尸体真的具有某种神秘的威慑力。但是,桑德子他们这些人,则完全没有这种忌讳,他们已经把敌人的尸体当做是一种资源或者是一种材料,尽可能的用在有利于自己的事物上。虽然已经是一员老将了,早已经在鬼门关前几次摸过阎王爷的鼻子,早就看淡了生死,但他对于尸体还是有种淡淡的……不能说是畏惧吧,但至少是一种心理上的忌讳,他很不愿意触碰那些总是和死亡联系在一起的尸体。就好像是搬动石块或者其他没有生命的东西那样,桑德子等人很快就用尸体“构筑”起一道低矮的“墙壁”。“桑指挥……”虽说廉金斗的资格更老军衔更高,但他却不是这片作战区域的最高指挥,桑德子才是。这主要是因为桑德子对于这一带的地形了如指掌,同时对敌人有着非常直观的认识:“和咱们打的这是哪一股大食人啊?是朝廷的官军,还是地方上的私兵?”虽然已经激战数场,但廉金斗却始终弄不清楚当面之敌的身份。听起来好像很荒谬,其实却很正常。之所以会出现这种状况,完全就是因为大食国与大明朝的政治架构相差太大的缘故。昨天还在和大食国的正规近卫军交战,今天面对的就有可能是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地方武装。杂七杂八的对手,早就把廉金斗搞糊涂了,好在还有桑德子这个行家。桑德子曾久在西域之地,对于大食国内部的情形熟门熟路,说起来头头是道:“老将军,这大食国的情形很复杂,三言两语根本就说不清楚。总而言之,就有点类似于安史之乱……安史之乱以后的那个样子……”大食国的内部形势,确实像极了安史之乱之后的大唐时代。在四十多年之前,大食国诞生了一位雄才大略的君主,很是做出了一番“王天下”“臣诸侯”的丰功伟绩,四方征战战无不胜,极大的拓展了疆土,将周边各国打的退避三舍,一时风光无限。如同绝大多数君主一样,一旦达到了文治武功的巅峰,必然会产生好大喜功刚愎自用之类的毛病。就好像唐玄宗一样,曾经把大食帝国带上巅峰的君主很快就堕落了,整日里沉迷于酒色之中,帝国的实力随之开始滑落。当年那些追随他征战的功勋将领们则发动了叛乱……长达十七年的叛乱把庞大的帝国弄的奄奄一息,虽然最终还是平定了判断,但整个帝国的实力却受到了灾难性的损毁,仅仅只是维持着一个强大帝国的名义而已。中枢实力不足以压服地方的时候,当初那些平定叛乱的骄兵悍将很快就成了新的叛乱主力军。惨烈的战争对于民生是一个极大的摧残,沉重的税收终于催生出了一个大食版本的“黄巢”。帝国和造反军激战,地方军阀趁机做大,皇帝只能依靠宦官玩弄权谋之术,雄才伟略的老君主很快就被宦官们杀死,然后拥立了一个年轻的君主……一个空有其名实际上朝不保夕的新君主。与此同时,昔日的外部强敌趁势而动,罗刹人的势力肾虚而入,作为曾经的手下败将的天竺人也开始侵蚀大食国的地盘。曾经被击退的西方侵略者——葡萄牙人更不会闲着……“葡萄牙人……我信不过西夷人……”廉金斗的这句话说的很有意思,因为现在的葡萄牙人是大明王朝的盟友。虽然葡萄牙和大明朝绝对谈不上任何友谊,之所以建立了一个名义上的盟友关系,完全就是因为这两者拥有一个共同的敌人:西班牙。正在国内广泛试种的“红绿木”就是葡萄牙人的礼物。虽然李吴山总是在对葡萄牙使者费尔南德斯说着“和衷共济”“风雨同舟”的漂亮话,其实对于葡萄牙人的提防之心极重。这不仅仅只是针对葡萄牙人,而是针对所有的西夷,李吴山根本就信不过他们。就拿眼下的这场战争来说,虽说葡萄牙是李吴山的盟友,事实上葡萄牙他的舰队还在地中海上呢,最多也就是对大食国的沿海岛屿构成一些威胁而已,真正的陆地大战还是以李吴山为主力。廉金斗根本就不知道地中海在哪个犄角旮旯,也懒得去想那个,他只关心眼前的战争……准确的说,他只关心眼前的战斗。“要想分清楚是大食国的王师还是私兵,其实简单的很,”桑德子笑道:“装备好的能打的队伍,大多是地方诸侯的私兵,那些看起来好像叫花子一样一打就退的,往往就是大食国的王师。”帝国内部贪腐乘风军备松弛,王师的精锐战斗力早已经在一轮又一轮的叛乱中损失殆尽了,只剩下一些空有其表的花架子。反而是那些地方诸侯更舍得花钱武装军队,他们的私兵也更有战斗力。对于廉金斗而言,这种情形很容易理解,崇祯年间的大明朝何尝不是这个样子?“每次战斗之前,在军前指手画脚的那些人是做什么的?跳大神的么?”“那些人是占星师。”占星师?从字面意义上来看,应该是观望星辰的吧?但廉金斗又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因为星辰只有夜晚才能观望得到,大白天的观望的哪门子星星啊?“这大食国的占星师和咱们的观星占卜是两回事,他们更象是……神汉,就算是说成跳大神也差不多了。只不过这些占星师都是有军职的,而且职位非常高,全都出身显赫拥有贵族头衔……”“要照这么说,这大食国必亡。”廉金斗说道:“两军交战生死一瞬,凭的就是运筹帷幄将士用命,怎能由着这些个胡说八道的神汉指手画脚?偏偏这些神汉还身居高位,这要是不亡国就真的没有天理了!”“占星师不仅在军中拥有很高的影响力,他们甚至可以左右皇位传承。”虽然说大明朝也有“真龙天子”“受命于天”的说法,但那仅仅只是一个冠冕堂皇的说法罢了。大家信奉的还是“天子者兵强马壮者为之”和“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谁的实力强谁的拳头大谁就是君主,实力决定一切就是万古不亘的真理,占星师和宦官操控朝局,这绝对就是典型的亡国之兆哇。“我们与大食人连战四场,他们都攻不过去,我估摸着他们已经不耐烦了,下一轮攻击必然一场险恶。”这里不是主战场,从来都不是。桑德子和廉金斗的任务仅仅只是阻敌救援,将大食人的援兵死死的挡住,不让他们踏入真正的主战场一步。这是一场典型的阻击战。真正的决战就在几十里之外,大食人的援兵却迟迟开不上去,他们的攻势越来越猛,明显已经急眼了。“此一战,必定血腥万分,老将军……还是不要冲的太前……”虽然廉金斗的军衔很高而且资格最老,但他却不是什么将门出身,而是典型的造反起家。和很多同类型的将官一样,同甘共苦和士兵打成一片就是他的统兵之道,身先士卒奋勇冲杀也是他做习惯了的事情。每次作战,廉金斗都不是躲在后面指挥,而是带着亲兵参与战斗,这确实是一种美德,专属于将官的美德,而且对于士气的提升有着立竿见影的神奇效果,但是,他的年纪终究太大了。在整个大旗军体系之内,在所有的一线参战人员当中,廉金斗的年纪是最大的,他已经六十二岁了。岁月不饶人呐!“怎么,怕我被大食人砍去了脑袋?”已虚发花白的廉金斗哈哈大笑着说道:“瓦罐不离井口破,将军终究阵上亡,什么生生死死的我早就看淡了。若是哪天我真的战死了,也算是全了这戎马一生马革裹尸的夙愿,沟死沟埋路死路葬,不算个什么。再者说了,虽然我这颗脑袋不值钱,也轮不到大食胡人来看,我还要留着吃饭呢,哈哈……”苍凉的牛角大号声从远处传来,视野的尽头腾起一大片沙尘,仿佛一片乌云压在低空之中。“大食人又要开始进攻了,准备战斗吧。”清脆的竹哨声发出了熟悉的节奏,这是战斗的命令。老将廉金斗举着单筒的“千里眼”,遥望着正在徐徐迫近的大食军马,笑呵呵的说道:“还真让你给说着了,把骑兵和骆驼兵全都摆到了正面,大食人这是要干一锤子买卖呀。看这个架势,真的不小呢。”“桑指挥啊,还是以前的老套路,我垫正面先死定后诱敌,等我吸引他们进来之后,你们这些娃娃兵……军校兵从侧面兜过来收割,打断大食人的前后衔接,如何?”这是早就制定好的战术,谈不上多么高明,但却如同廉金斗这个人一样中规中矩。虽然没啥精妙之处,却非常的实用而且效果奇佳,那些堆砌起来的尸体就是最好的证明。这个战术最要紧之处就在于彼此之间的配合。大旗军老兵们顶着对手的猛烈攻击徐徐后撤,引诱敌人冒进,然后火力强大的军校生们从侧后穿插,来一个小范围的迂回,打断敌人的前后衔接基本上就算是成功了。至于说最后的收割,那只不过是在大势已定的情形下最的收尾而已。“好,咱们还这么干!”桑德子打出了旗语:战术依前,火炮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