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廉金斗率部主动冲向对手的时候,桑德子就知道他要做什么了。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冲上去和廉金斗打配合打接应,但他却没有那么做,而是趁机发动反击。所有能够调动的火力全都朝着对手的侧翼倾泻下去,借以实现最大程度的杀伤效果。作为吴山军校的毕业生,他们这些人对于战争有着另外一种理解:什么运筹帷幄什么战略战术,那些都是形而上的东西,都是虚的。战争最真实的面目只有两个字——杀伤。尽可能的杀死敌人,消灭对手的有生力量,进一步的削弱对手,只有如此大食人才会被阻拦在这一带无法去支援几十里之外的主战场。说的好听一点,这叫做“围魏救赵”,说的难听一点,根本就是把廉金斗当做诱饵,让廉金斗部承受伤亡自己趁机收割人头。按照李吴山的说法,这就是典型的卖队友。桑德子他们不清楚这一点吗?他们不知道廉金斗那边的危急状况吗?答案显然是否定的。桑德子很清楚的知道这一点。他只想杀死更多敌人,彻底的瓦解敌人的支援能力,为遥远的主战场方向上的决战奠定一个坚实的基础。廉金斗的顽强和坚韧极大的牵制了对手,这种牵制不在于吸引了多少大食人的人马,而是更多体现于大乱了对手的部署,让大食的军队不能做出及时的反应和调整。这个时候的桑德子前所未有的冷静,他是脑海甚至没有任何于廉金斗有关的念头,他只想抓住这个机会给予敌人一个强有力的重创。虽然大食人的军队当中同样有火炮和火器兵,但他们对于火器的是使用方法和对于新式战斗的理解还停留在“崇祯年间”的层面上,依旧是以冷兵器为主,战斗模式也是老旧的。“排开正面,火炮跟随!”这是一个非常凶狠且又杀气腾腾的战术,只有一千多人的队伍从侧翼稳步推进,却不是去给廉金斗解围,而是朝着对手比较厚实的“队腰”上狠狠的“斜切”了过去。战斗的情形确实图如同廉金斗所想象的那样,学生兵们保持着一成不变的速度,以难以想象的纪律和秩序,展现出了高的吓人的效率——屠杀的效率。在近代化的武器面前,尤其是在存有代差的战争模式面前,大食人抵抗的越顽强,被打死的就越多。作为一个古老的庞大帝国,虽然存在种种弊端,但老大帝国的底蕴还在,精锐的士气尚存,在局部不利的情形之下依旧能够保持最基本的秩序,而不是一触即溃。这正是桑德子最希望看到的情形,因为这更方面他的屠杀继续下去。这个侧面战场上的情形确确实实就如同廉金斗所料想的那样,成排成片的大食兵被放倒,火炮的节奏越来越数量,稳的让人心惊胆寒。刚刚聚集起来是大食兵还来不及组织起来,就被铺天盖地的炮火打的七零八落,要么四散而逃,要么发起无谓的绝死冲杀……一个老大帝国的精锐就这样被桑德子以少量军队杀的凄凄惨惨,当火铳兵们活像是一架精密的屠杀极其那样斜着切下去的时候,大食人终于坚持不住了。不论他们还有多少士兵,当局部的崩溃出现之后,就再也收拾不起来了。人数越多,就败的越惨,直接就把局部的崩坏演变成了全局的溃败。当似火的骄阳渐渐西斜之时,这场惨烈的大战已经到了尾声。虽然对于残兵败将的追杀还在继续,但那已没有了太大的意义,除了进一步的扩大战果之外,并不能在事实上改变什么。也许,大食人还会重整旗鼓,但那肯定是以后的事情了。经历了这次惨败之后,大食人已不大可能实现有效的突破,更不可能对几十里之外的主战场做出强有力的支援了。这是一场辉煌大胜,但代价同样高昂。廉金斗部承受了几乎所有的伤亡,两千多的队伍只剩下一千挂零,廉金斗的两百多个亲卫剩下了三十几个,而且个个带伤。甚至连廉金斗本人,都受了伤,若是亲卫们拼死保护,这条老命一定会当场断送。按照传统的观点,廉金斗部遭受重创,虽然谈不上全军覆没,但却没有保存下多少战斗力。在这遥远的异国他乡,这样的损失不可能得到有效的填充,廉金斗部的番号很有可能会因此取消。整个建制都不在了,这是对于一支军队最大的打击,甚至可以看做是毁灭性的打击。当桑德子赶过去的时候,廉金斗的手下们正在以恶毒的语言问候着桑德子的亲娘。“我日他祖宗十八代,咱爷儿们拼死拼活的给他拉扯,这狗娘养的却不来援……”“生儿子没屁眼的玩意儿,连条狗都不如。”“恩将仇报,把咱爷儿们给卖了……他来了怎么样?老子就是要他听到!”“去他娘的方面指挥,老子就不尿他这一壶,官司打到大帅那里老子都占着一百条理。”当桑德子出现在廉金斗军帐之中的时候,这样的喝骂声不绝于耳,不是那种指桑骂槐的含沙射影,而是点名道姓的骂,老子亲娘都捎带上了。审核有少廉部军官撸胳膊挽袖子的要对桑德子这个最高指挥当场动武……但桑德子却什么都没有说,而是用一种非常直接的语气说道:“我的做法老将军可以理解吗?”廉金斗伤的不轻,但却远远没有达到致命的地步:他的耳朵被利刃削下来了,顺带着还切下了小半张脸孔,虽然已经用了止血的药粉,包的好像个木乃伊,但鲜血还是浸透了层层纱布。须发花白的老将军明显对桑德子没有及时支援有很大意见,只是没有象他的手下那样直接破口大骂而已:“桑指挥,你的做法我能理解,不过是为了杀死更多胡鬼而已,而且你确确实实做到了。”“老将军能够理解就好,若是兄弟们对我有所不满,骂就骂吧我不在乎那些。”“我在乎!”廉金斗真的被气坏了,神态显得异常激动:“都是跟随我这么多年的老弟兄啊,还有些甚至打过当年的淮扬血战,就这么没了,一千多人啊,就这么没了!”生死相随患难与共的袍泽,一战就损失了千余,这支队伍的番号还能不能保留都是一个问题呢,廉金斗怎么可能不在乎呢?因为过分的激动,止血药粉形成的止血曾又崩裂开来,很近就透过纱布涔涔的渗了出来,这让老将军的神态显得愈发狰狞:“桑指挥啊桑指挥,我只问你一句,你该不会是认为我部的主动前冲是因为我老糊涂了做出的不知死活的举动吧?”“我当然不会那么认为,我知道那是老将军在为我部分担压力吸引敌人,若是没有老将军的牺牲,断断不会有这场辉煌大胜。”“原来你知道,我还以为你不明白呢。”廉金斗毫不掩饰自己语气当中的讽刺和嘲弄:“是我的兄弟们救了你,你才有机会立功,你承认不承认这一点?”“这是毋庸置疑的,无论到了什么时候我都不会否认。”听了这句话,廉金斗当即就火了,是真的火了:“那你为何不及时救援?难道这一千多条性命还不如你的军功更高贵?你拿我的兄弟们当什么了?炮灰吗?”“此一战之功全在老将军,我丝毫不占。想必老将军也知道,我不是那种贪功之人。”与激动万分甚至已经变得歇斯底里的廉金斗廉老将军相比,桑德子的平静让人感到可怕:“老将军的心情我完全可以理解……”“你理解个屁!”廉金斗也在破口大骂了。在军规森严的军中,被自己的副手这么骂,桑德子却连一点激动的情绪都没有,他依旧平静如水,直到廉金斗骂的声嘶力竭连嗓子都哑了,才终于开口说道:“老将军还记得我们的使命吗?”“阻敌支援。”“对,我们就是让敌人无法支援,而我之所以没有及时给老将军解围,就是为了从根本上消灭对手支援主战场的潜能。经此一战,此支大食军再也无力支援过去了,这是事实吧?”单纯从军事角度考虑,桑德子说的这些当然是事实,廉金斗很清楚的知道这一点。但是,他无法接受桑德子的这种思维方式。为了取得胜利,甚至可以不顾别人的死活,哪怕是为了救自己而主动置身于危险之中的廉金斗部,他都没有进行及时的救援。从心理上,廉金斗无法接受这一点,这让他和他的兄弟们觉得自己被桑德子当成了随时可以牺牲掉的炮灰!“不要和我讲这些大道理,战场上的事情我比你更懂,”廉金斗已经出离愤怒了,戟指着桑德子的鼻子厉声呵问:“若是易地而处,换做你是我,会怎么想?”“若是我老将军,就算是战死沙场,也不会有丝毫怨言!”如果换做我是你,哪怕你真的见死不救不进行任何救援,哪怕是我真的当场战死,也不会有任何怨言,你还没有死呢,就有这么多抱怨的话语。这就是桑德子的态度。这话态度差一点就把半死不活的廉金斗直接气死,立刻就迎来了一片铺天盖地的大骂。“此一战乃是为了我族之长远利益,必然有付出牺牲。为我族计,这样的牺牲完全值得付出,我视之为荣耀。”为了我族的利益,我已做好随时牺牲的准备,那将是我最大的荣耀。一句话把廉金斗说的哑口无言。不是他同意桑德子的观点,而是他知道自己的思想和桑德子根本就不在一个“频道”上,无论说什么都是鸡同鸭讲,因为他们两个根本就不是同一种人。在廉金斗看到,每一个士兵都是自己的生死弟兄,只要还有可能就会极力救援。但是在桑德子看来,这完全就是陈旧过时的观念。虽然桑德子同样十分珍惜军中的友谊,但却从来没有把这种情感升级到最高程度。在桑德子他们这些人的理解当中,我族的利益永远在第一位,永远摆的最高。为了实现这个目标,没有什么是不可以牺牲掉的。为了大局,他可以毫不犹豫的牺牲自己的手下,甚至是牺牲他自己都绝不会皱一下眉头,最多是把这样的牺牲放在心底,他会永远的缅怀那些牺牲的人,而不是舍弃更大的利益去进行救援。可怕的冷静,绝对的理智,往往会让人走向另外一种极端。而这种思维方式,这样的生死观,恰恰就是桑德子他们这些人普遍具有的。那些死掉的士兵,从来都不是炮灰,而是必须付出的代价。冷酷无情,只会计算利益得失,却不在乎别人的死活,同时也不在乎自己的死活,这种话绝对不是随口说说,因为桑德子确实是这么想的。廉金斗终于明白了,他明白了桑德子是一种什么样的人,也知道了他拥有什么样的思维方式。这是绝对的理智派,为了实现目标可以不择手段可以不计代价,什么人情冷暖,什么袍泽之情,根本就不在他的考虑之内,他只在乎能不能实现目标,他只在乎能不能完成使命。虽然已经理解了,但廉金斗却无法接受。为了救援困境中的袍泽,廉金斗可以把自己置身于险境之中,这是一种高尚的品德,也是他带兵这么多年却深受士兵爱戴的基础,更是他为人的原则。他和桑德子,完全就是两种人,对待事物的看法更是天差地远。在传统的思维当中,廉金斗是一个毫无疑问的将帅之才,但桑德子却和他不一样,甚至完全相反。直到现在,他都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任何事情,之所以忍受廉金斗的侮辱和谩骂,单纯就是一种安抚情绪的做法罢了。桑德子的这种思想,可以带给他更多的胜利,可以让他走的更远,直到他超越了李吴山拿到了代表最高荣耀的金质勋章。但是,这种思想也越来越让他变得绝对理智,渐渐的抛弃了人的七情六欲,成为一个单纯为战争和杀戮而存在的机器,一个只有理智却没有情感的机器。直到这一刻,廉金斗才算是真正认识了桑德子这个人。单纯从军事角度考虑,桑德子这么做没有丝毫可以指摘的地方,甚至是正确的。。但这世间之事,不能单纯用对错来衡量,还要考虑人的情感和接受程度。至少在这个事情上,廉金斗绝对无法接受。因为他始终是一个人,一个有血有肉有情感的人,而不是一架越来越精密的战争机器,他做不到绝对的理智,也不可能如同桑德子那样冷酷无情。作为从吴山军校出来的人,桑德子真正意义上的老师其实应该算是陈茂而不是李吴山,他们这一批人继承了李吴山的民族意识,并且更加发扬光大,变得更加纯粹甚至走向了另外一个极端,这就注定他们在军事层面上的成就会超越李吴山本人。但是。从桑德子他们这一批人开始,会一个比一个激进,一个比一个极端,他们的信仰从无比坚定转变成为狂热。单纯从思想上来看,已很难说他们是一个完整意义上的人了,而是成为一种工具,一种精密到了极限的机器。他们这些人,拥有完整而又闭合的思想体系,这固然是拜陈茂所赐,而李吴山恰恰就是始作俑者,只不过事态的发展终究会超出李吴山的预想,直到他再也控制不住……“从军法上来看,你是对的。”廉金斗有些无奈的说道:“但是,我会申请调离,你放心,我不会说你的坏话,我已懒得再说你些什么了……”虽然这一战取得了胜利,但廉金斗本人和他的部曲却已经和桑德子他们离心离德了,再也不想继续合作下去了。廉金斗会向郎太平打报告申请调离,虽然这二者都在大旗军体系之内,都是李吴山的手下,但是因为已经有了隔阂,已经失去了继续并肩作战的基础。作为一个比桑德子这个指挥官资格更老的副手,廉金斗有这个权利。在这种情形之下,作为南路军总指挥的郎太平应该会同意廉金斗的申请,给桑德子另行派遣一个新的合作者,来接替元气大伤的廉金斗部。这只不过是一个时间问题罢了。“调离还需要些时间,希望老将军能放下你我之间的成见,继续并肩杀敌而不是……”“你在说些什么?这是对我的侮辱!”廉金斗大叫着:“难道你以为我会因为这个事情就故意给你下绊子吧?老子没有那么下作!”“我信得过老将军的为人。”不管怎么说,廉金斗都是大旗军中的老将了,最基本的觉悟还是有的,不会因此这次“不愉快”就故意拖他桑德子的后腿,那就不是思想层面的不合了,那是要吃军法的大事情。桑德子将身体挺的鼻子,朝着廉金斗打了一个军礼:“老将军勇武过人为大局着想,前有淮扬血战之功,近有大漠厮杀之战,晚辈代表我军将士向前辈致敬!”这仅仅只是致敬罢了。代表着新一代的军人对老一辈的尊重。除了尊重之外,也就真的不剩下什么了。双方的思想意识根本就不在一个层面上,谁也无法说服对方。自从这一战之后,二人就彻底的分开了,直到后来廉金斗正式退役,二人都再也没有见过一面。直到廉金斗老死在病榻上的那一刻,都不认同桑德子的思想和他的做法……没过多久,随着主战场上取得的决定性胜利,廉金斗的替换者终于到来了。是刘春生。带着三个天干营的大旗军嫡系军官刘春生取代了廉金斗,成了桑德子的副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