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志连载版 第三回(1 / 1)

原文刊载于小说屋sari-sari 2016年8月号1我做兼职的地方,是师傅独自经营的一个小规模整体院。兼职员工除我之外另无他人,而我也只是一周去个三天罢了。原本师傅一人就能忙活过来,但我硬是请求他雇佣了我。师傅有点讨厌整理诊所、管理日程以及税费相关的各种事务性工作,我就负责了这些工作,另外一项重要的工作则是尽量和来诊所的人对话。我们这所整体院很重视对话的重要性,它的前提就在于肉体与精神紧密相连的说法。而且就对话本身而言,并没有资格或知识水平的要求。我所工作的整体院,在看似车库的简易平房内,像被整个住宅区淹没一般。入口处摆着铭牌那样小的告示板——杨柳整体院。上面既没有接诊时间也没有电话号码。来整体院的尽是常客或是经口耳相传而来的人。毕竟只有一人忙活,而且一次诊疗要花上一小时,基本上就没什么人光顾。打开整体院的门,迎面就能看到一扇屏风,右手边则是收银台。屏风对面一侧有两张床,仅有的这两张床隔开一定距离并排摆放着,那距离和小型便利店货架间刚好能过人的空间差不多。还有就是个大体积的扬声器了,那里面总是有古典乐流淌而出。而墙壁由于没有浇筑混凝土,能很好地反射音乐声。“今天有什么预约?”师傅问道。“十六点开始是高桥先生、十七点半是大谷先生、十九点是吉长先生。”我说着,将三份病历递给师傅。师傅名叫须藤,是个四十五岁左右的高个男子。戴着眼镜,略显稀疏的头发修剪得很短。他以前似乎常在健身俱乐部里游泳,不过他为自己近半年懈怠下来还增重了三千克而唏嘘不已。尽管如此,就外人看来,他还是维持着不错的体型。我遇到须藤师傅那会儿,是大概四年前。※当时我高二,尽想着关于死亡的事。不过当然并非在想自杀。祖父因老年痴呆症加重而住进疗养院,每当我去祖父病房看望他时,总会不由得思考起死亡的事情来。我认为人在经历三个阶段之后,对死亡才有所实感。祖辈的死亡,父辈的死亡,以及,自己同龄人的死亡。当然也还是有例外的,不过,我们基本上是按照这样的模式逐渐深入接触死亡。死亡从遥远的地方慢慢接近,以此详尽地昭示它自己。我自出生以来,就只有一边家庭的祖父母。祖母是我小学二年级的时候逝世的,明明是个挺健康的人,却在一个秋末入院,在次年新年来临前过世了。我已记不起小二年级的我当时在想什么,就连哭过的记忆也没有。这大概是因为那个年龄的我尚不能理解那真切的死亡。因此,我最初接触到的死亡阴霾,是来自于我那在疗养院病床上逐渐失去身体机能的祖父。一说起祖父,想起来的尽是些美好的回忆。祖父是个喜欢钓鱼的人,会早在夏日骄阳升起之前驱车载我到海边一起垂钓。海面颜色看上去如此斑斓,是水温受海潮影响而不同所造成的——像这些也是我从祖父那里学到的。他会用小刀迅速地给钓上来的鱼放血。和祖父出去时,午饭就固定是那不勒斯意面。我并没有多喜欢那不勒斯意面,不过小时候的我由于仰慕祖父,对于他所给的那不勒斯意面也表现出很喜欢的样子,他好像就以为那是我很喜欢的食物了。明明是个头脑不错的人,他却总会被小孩子的谎言骗到,让人有点不可思议。或者,也可能是他坚定地相信我所有的话吧。不过这原因现在已经没法确认了。祖父还是个很重视言语的人。经常教我词语的由来。所谓的“旦日”呢,原本其中的“旦”这个字表示地平线上初升的太阳,是“夕”的反义词。不过,渐渐地,词义指向“夕”之后的下一个“旦”,此后“旦日”就有了次日的意思呢——就像这样教。【译注:中文的“明日”其实也是类似的演变,但“明日”和“朝”的联系不如日文原文发音的那样明显,就用了类似的“旦日”并且对应地调整了一下释义。原文:明日というのはね、朝という言叶から来ているんだよ。元々は夕べの反対の言叶だった。でも、だんだんと夕べの次の朝を指すようになって、そこから翌日という意味になったんだね。】祖父是个温柔而知性的人。但也因此,病床上的他让我想到沉重的死亡。坦白说,我害怕看上去逐渐失去知性的祖父。比起他消瘦衰老的面容、日渐浑浊的眼珠,我更害怕他口中说出的那些缓慢而没有条理的话语。恐怕这过度的害怕反而让我想去理解它吧。我是家里最频繁去他病房看望的人。喂他吃饭,与他聊天。而那不能称得上是聊天,只是我单方面提问,而他单方面咕哝着毫无关联的语句。我在他眼中,好像还只是年幼的小孩子,有时候是幼儿园儿童,也有时候是小学生,甚至还有时候是刚会抓扶着站立起来的宝宝。不论是哪个我,似乎都与目前这个高二的我联系不起来。同样,母亲——即他的女儿也成了孩童。我也常从他口中听到一些没听过的人名,大概是老朋友或者以往同事的名字吧。他明白他自己在疗养院里,但好像把我当作这里的工作人员之类的角色了。不过可能也并非如此,或许他以为我是家庭护工、附近爱管闲事的少年之类的也说不定。祖父用他那干燥而微弱的声音说着话。那时候我就竖起耳朵靠近他身边倾听。他的呼吸气息很浑浊,不过奇妙地散发着甜味。所以在我的印象中,死有着甘甜的味道。他的短期记忆力恐怕是衰退下去了,会对同样一件事反复提问。今天的日期、明天的天气之类,就算回答了他也还是会再问:“明天会放晴吗?”“天好像阴沉沉的,下午可能会有小雨吧。”过后他再次问起“明天会放晴吗?”。我起先以为是他不太能听清我的回应,就加大嗓音回答了同样的话。他像是听懂了的样子点点头,然后又问起“明天会放晴吗?”这样的话。这种情况,我该怎么回应呢?而给出解答的,就是须藤师傅。“再重复回应就行。”他如此简要回答。 须藤师傅当时是和祖父所在疗养院签约的整体师。他每到周日就会过来,挨个到各房间仔细地检查高龄者的身体状况。而我也多是周日去看望祖父,所以和他经常见面,这期间和他交流的话题也逐渐深入起来。“你觉得日常生活会话里有多少的意味呢?就算是你或是我,也都会说些琐碎无聊的话。要想知道明天的天气,搜索一下就行了,不过也会有特意向别人询问的时候,那是因为想听到回应呐。”须藤师傅有吸烟的习惯。谈论这些话题时,他就会打开疗养院的后门,走到那边的烟灰缸前,这时候他多数就是在吐香烟烟雾。而我则经常在那旁边的自动售货机处买可乐。“其他动物也是这样。所谓的声音,与其说是情报,更不如说是为了传达情感的东西。所以就算想知道的东西都可以独自查出来,世界上的话语也不会消失。问‘你开心吗?’的时候,有人回应说‘我很开心。’这样就可以了。你祖父问起明天的天气,然后你告诉他明天天气情况,这样就可以了。就算没能传达原话的意思,也能传达些重要的事情。不管重复几次,每次也都会传达。就挺美好哇。”他说的话听上去很符合道德观,但听上去又好像不是这么回事。混淆人的声音和动物的叫声这一点就有些简单粗暴。或许就是因为想传达单凭吱吱唧唧的啼鸣无法传达的事情,人类才学会了使用话语。不过,自那之后,我总觉得自己听祖父说话的方式有了些变化。当他就天气提问的时候,我想到,或许他需要的其实并非天气情报。于是如须藤师傅所说,我每次都作出同样的回答。耐着性子、不焦不躁地、投入不变的情感反复回应,祖父这才看上去放心了一些。我注意到,祖父有可能只是有些不安,而这想想也是自然的事。不知不觉间被带到了不认识的屋子里,过起陌生的生活,但他所珍视的人们却没有现身,无论是幼儿园时期的我,亦或是仍为他宝贝女儿的母亲,都已经找不到了,眼前只有不知姓甚名谁的高二学生。在这种情况下,他还没有陷入混乱,倒是平静地询问明天的天气,这话语或许反而该说是很理性的。我之所以认真考虑要当整体师,契机自然就是须藤师傅。须藤师傅是这么向我说明他自己的工作的:“如果把医院比作警察,那我的工作就像是侦探。这倒不是想主张哪个更优秀,从必要性来说当然还是警察,不过也有警察办不到的事情。警察在庞杂的规则下办事,侦探则是在微小的规则下行动。而人们偶尔也有寻求那些小规则的时候。”须藤师傅的诊所确实和侦探挺像的。只要稍微望过对方的身躯就能看出来“您是左利手吧?”“您经常坐着工作吧?”看某种腰痛就能道出“应该是脖子的原因吧?”而看另一种腰疼则会说“是臀部到大腿之间的肌肉减少了吧?”视情况,还可能会说“是哪处内脏有问题,建议您去看一下内科医生吧 ”。患者的评价总体颇高,大概基本上都说中了吧。不过须藤师傅拿枣子读书 zhaozhi.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