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离开这裏。”米兰达说。
离开这裏……我好象才听明白了这句话的涵义。是的,这片沃血的溪谷,这片带给我们恐惧和死亡的该诅咒的地方,我们真的可以离开了……
我忽然感到一阵眩晕。不,不是因为伤,我的伤已经被米兰达的魔法治愈……可这一战,早已经超过了我们的极限。
这一战里,我们已经好几次从毁灭的边缘滑过,事实上,我早已经绝望,只是某种执念在支持着自己做最后的战斗。直到片刻之前,我还不敢相信,自己真的能活着离开这片溪谷啊。
“兰若,再坚持一下罢……”阮达尔扶住了我的肩膀,“军神是真的退了,我们马上就可以离开这裏了……”他的话音里仍然存有余悸。巫女们刚刚把他的皮肉伤治好,但一道道触目的血痕还存留在这个蜥蜴人的身上。
勃朗希德竟然真地退走了,带走了他所有凶悍的飞龙。这场战斗的末段实在太过戏剧,正如它的开始那样不期而至。我仍然不明白军神撤退的真正理由,尽管显露真容的米兰达召来了穆西亚人的第二队援兵,尽管这个巫女的重生表明她获得了某种神奇的力量……但如果勃朗希德下决心战斗下去,穆西亚人真不好说能有几成胜算——军神还有余力,事实上,在战斗的很长时间里,他都没有真正尽全力来对付我们……
一定有什么事情困惑着勃朗希德,才让他站在怀斯滕那边的……可一个象他那样的人物,怎么会这样轻易地被怀斯滕蒙蔽、甚至挟持呢……
“兰若,你是叫兰若是么?……”米兰达的声音把我从昏昏沉沉的思绪里唤醒了过来,“你不是穆西亚人吧,你说你来自另一个世界是么?”这位穆西亚人的领袖正把海莉抱进怀里。
是的,方才我与勃朗希德针锋相对之时,米兰达就在左近,有的事情,她已经看在眼里,不需要我再多作解释了。
“你竟然会使用死亡魔法,真难以置信……”米兰达叹了口气,“我在光明魔法与黑魔法之间徘徊了许久,我一直在抵御来自黑魔法的邪恶的影响……可没想到,今天我们所有穆西亚人,会因为你的黑魔法而得救……”
“真想有一个机会同你好好聊聊,兰若,”米兰达凝视着我,“可我又拿不定主意是否该邀你与我们同行——要知道,穆西亚人现在处境并不乐观,你随同我们一道,会比你独自一人需要面对更多的麻烦……”
此刻巫女们已经将幸存者和伤员安置在一起,可在米兰达照料下的海莉仍然没能回复知觉,米兰达的脸上,不禁也浮现出一片忧容。
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会离开么?
何况,离开了她们,我又能到哪里去?周围只有危机四伏的无尽沼泽,在这个世界上,再没有其他人把我当作朋友。
我苦笑着。我忽然想起,自己这漫无目的的漂泊实在已经很久。自从离开埃拉西亚,我早已失去了方向。我只想着让自己活下去,苟延下去,但我并不知道,自己怎样才能真正得救……现在,我已经迷失在另外一个世界,我还要继续躲避下去么……
我还能躲到哪里?还能躲到几时?!
我忽然感到一种灰心。在生死之间激发出来的斗志,总会在这样一种阴郁的情绪里再次消失。不管有多少奇迹,那个“本能”仍然在从容不迫地慢慢逼近着我。我不知道,当死亡魔法下一次在我身上应验的时候,会不会终究把我的灵魂整个吞没……
“兰若?!”我浑浑噩噩的表情一定是把他们吓到了,阮达尔用力地把住我的手臂。噢,他的力气已经弄痛我了……“来,一起来!——米兰达并不是要赶你走的意思啊,——是不是?”
米兰达摇了摇头:“好吧……兰若你先随我们走,我会找机会向你解释清楚目前的形势——可无论如何,我们现在要赶快离开这裏,把沃荑公主救醒!”
可是,海莉现在的状况可以颠簸赶路么……望着她苍白的面孔上隐隐泛起的青灰色,我担忧不已。——更糟糕的是,在方才的凶险战斗中,穆西亚人已经丧失了所有的马匹,难道这些巫女和受伤的蜥蜴勇士们,就这样抬着公主徒步涉入沼泽么?……我不知道米兰达让我们离开之后到哪里去,但那地方一定很不近——如果穆西亚人的秘密根据地就在这片溪谷附近,它一定早就包括在勃朗希德的军事行动计划中了……
让我更感到疑惑的是,口口声声说要“马上离开”的穆西亚人,体现了过份地从容不迫——事实上,在把人员不紧不慢地整顿好之后,米兰达仍然没有下达向谷口退却的指令——难道她是在等待下一队救援的到来么?
从米兰达焦虑的神情里,我能感到海莉伤势的严重。这时候我们怎么还能坐待救援?——除非救援队能提供更快更便捷的撤退办法……莫非,象军神的飞龙那样?——我的目光不由得注视着天空……天空是明净的,甚至没有一丝云彩。经过了这一整日地殊死厮杀,天色已经变得黯淡下来……不久之后,救援队即使是埃拉西亚目力最好的狮鹫,也不能在摸黑中发现我们了吧……?
米兰达轻轻挽住了我的手,她的目光坚定而温和,化解了我方才的所有猜疑。“让我们一道,不仅人一道,心也必须一道……”阮达尔在一旁提醒我,“米兰达要作法啦,让我们的心念尽量保持一致,不要相互干扰啊!”他的声音压得很低。
怎么?我发现在我们的周围,巫女们已经结成某种奇怪的阵列,把其他穆西亚人都圈在了她们当间。一阵隐隐约约地唱诗声从四际飘起,米兰达的双唇之间,也在颤动着某种玄奥的音节。不,那不仅仅是咒语声,幽明变幻的光线逐渐在这个神秘的魔法阵中回旋而起,溪谷中的一切逐渐变得模糊、遥远而不可捉摸——仿佛有一种力量正在牵动着我们,以一种不可思议地方式在牵动着我们周围的整个空间……我忽然感到自己心跳不已……
空间传送么?一个念头闪过。我记得乌兰德在石城大战中使用过类似的魔法。但米兰达的魔法阵需要带动整支部队、穿梭更远得多的距离——这竟然是魔法能够做到的么……
“这是到哪里去?……”我猛地拉住身边的阮达尔,我无法掩饰自己的惶疑和不安。
“溿岚泽。”阮达尔握紧了我的手。
※※※
溿岚泽?
溿岚泽……就是这裏么?
魔咒的吟咏悄然淡没,笼罩着我们视野的、幽明不定的光华如同滑落的帘帷,沉落在深棕色的土壤里。我望着巫女们的身影,她们的背影正沐浴着血一般绚丽的残阳……
哦?周遭的环境已经变化了?!在一片瞑色苍茫中,我辨认着那些镶着金光的轮廓:古树的枝干宛若虬龙游动,灌木的草叶有如剑刺戟张。在古树和灌木丛里,仍然到处星散着黑乎乎的泥沼,当黄昏的急风吹乱树丛的投影的时候,这些泥沼仿佛也在缓慢地一翕一张着,一串串褐色的泡沫便是它深长的呼吸。
我们重归沼泽了……虽然对我而言,这片烂泥地实在也不比那见鬼的溪谷可爱多少。然而身边的穆西亚人已经不约而同地欢呼了起来,那确实是一种死里逃生的雀跃吧?跟随着他们火热的目光,我蓦然发现了那一片湛蓝色——在某一丛林木的背后,正焕发出蓝宝石一般悦目的光华,那光华离我们并不遥远——那绝不是千篇一律的泥沼,是的,那是一片湖水,那是最明净的湛蓝色湖面,那是意味着生命与安宁的湛蓝色水源啊……
“那就是溿岚泽,我们的溿岚泽……”阮达尔的声音显然激荡不已。
是的,在与他这一路的历险中,我已经多少了解到阮达尔现在那特殊的心情。作为一个穆西亚人,潜伏在老谋深算的怀斯滕身边,并不是一件轻松如意的事情,他离开这个地方,这个他心目中圣地一般的地方,恐怕已经很久很久了……
我们在欢呼声里接近那片湛蓝色,在落日最后的余晖里,我们仍然可以从清澈的水面上分辨自己的身影。我跪坐在湖水边,这才意识到那场剧战已经让我的形象无比狼狈。我连忙掬起一捧湖水,浇湿自己的面额。那股惬意的清凉让我精神一振,但那已经干结的泥污和血痕,可要仔细地清理才行的啊……
我这副失魂落魄,狂狂忙忙的样子,显然已经被米兰达看在了眼里。她衝着我微微一笑:“我们就要到了!让我们先到家再说啊……”
家?……我忽然感到自己的鼻子里略略有些酸楚。
在米兰达指点的方向上,在这片美丽的湖泊后面,我看到了一片地势逐渐高起的棕色坡地。在那土坡字上面,是一座同样棕色的小小城垒。离开勒穆利亚的都城之后,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沼泽当中的城池。此刻在那城垒高处,已经依稀地看得到人影闪动。
“那是我们留守的狼人弟兄!”阮达尔的眼中泛动着光彩,“他们马上会打开城门出来招待我们了。”
这便是溿岚泽城,穆西亚人对抗整个勒穆利亚的传奇据点么……终于步入这个城池的时候,我真的有些不能相信。
那仿佛只是泥土垒起的脆弱防御,那容纳不了多少军力的袖珍规模。目前驻守在城池里头的狼人,有着狼一般的面貌和体魄,他们看起来似乎强悍不在蜥蜴战士之下。不过,同我曾经指挥过的埃拉西亚正规军相比,这些狼人战士的装备还是太差……我不明白,穆西亚人是凭借什么力量,同强大的王国军队周旋了十几年的呢?……
“仓促之间,我们的魔法阵有些偏离位置了啊……”米兰达忧切地望着怀中的海莉,“还好,无论如何,我们救回了公主,这一次冒险也终于有了结果……”
“阮达尔,你先带兰若回军营休整吧……”米兰达转头吩咐着穆西亚人,“公主的伤病有些古怪,我要赶紧到魔法公会那边去!”
“好罢!”阮达尔微笑着为我引路,“随我来……溿岚泽边有许多美景的,但我们不急在一时吧……”
“阮达尔队长,军营在另一边啊……”一个狼人轻声打断道。
我不禁有些好笑:看来这个家伙确实离开这裏太久了,让他做我的向导恐怕会有些麻烦呢……
※※※
潮湿的夜气逐渐变得浓重了。炉火将阮达尔的面孔映得通红,我这才意识到,这是我在沼泽世界里第一次安然过夜。不用担心风雨、担心自己的性命。
蜥蜴人的泥墙的房屋,虽然看起来有些简陋,但毕竟整洁、干爽而温暖。
“青鱼?!”我望见狼人端上来的晚餐,有些哑然。这也是我坠入沼泽世界之后,找到的第一种食物吧……
“说来真是遗憾啊……这裏实在没有什么好东西可以招待我们的贵宾!”阮达尔耸了耸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