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没有死心?”维蒂斯轻轻哼了一声。“你连我这一关也过不了,又怎能蒙蔽师父?”
维蒂斯的呼吸起伏着,她持剑的手也并不平稳。如果再有一言不合,这任性的女孩是不是就要把我碎尸万段?可是我并没有感到恐惧。或许,一个死灵本就不会恐惧的。
无论如何,我必须见到光之射手,米兰达的嘱托,我就算完成了……然后,溿岚泽的命运如何,我的命运又如何——那将都是天意。
“放心。没马上消灭你,本来就是要等师父来处置啊。”维蒂斯讥诮道,“你会见到他的,不过时间不由你决定。”
我可以等,但溿岚泽的穆西亚人可以等么?!我有些着急起来,但那坚固的锁链让我的挣扎徒劳无益。
“你还那么嚣张!?”维蒂斯叱声道。昏暗的石室内随即强光一闪!我感到如遭雷击,强烈的麻痹瞬间流过全身……然而曾经太多的痛苦,让我对痛苦本身也已经麻痹了吧?我倔强地仰起头,迎向维蒂斯燃烧着的目光。
维蒂斯,你好过份……你只是一个小女孩,你哪里来的那么大的怒火,那么多的怨恨啊……
“恨!是的,我恨死你们……”女孩子竟然怒极泣下,“我恨死……你们这些死灵……”
维蒂斯竟然就这样哭了起来,忘记了她的骄傲,就在她的一个阶下囚跟前啜泣。
我默然不语。在决定讯问我之前,她显然是故意编造事由支走她的同伴……莫非她已经预计到自己不能自已的情感宣泄,又不愿在同伴面前表露出来?……
可是,在这个沼泽国度里,死灵的入侵战争不是几十年前就结束了么……对于死灵和黑魔法的畏惧,不是已经在年轻一代沼泽居民的回忆里淡漠、封存了么……我感觉到,好象出于某种原因,米兰达、勃朗希德那一代人,似乎对于这一段过去是讳莫如深的……那末,就算维蒂斯确实了解那段历史,她又怎么会对那段陈年往事抱有这样深的感情,这样深的恨?!……
“铛!”我感到那阵金属的冰凉离开了我的颈项——海莉的剑被掷落下来,它在晃动的烛光前一闪而过,然后隐没在地面浓重的阴影里。在这地窖一般的空间中,剑器坠地的回声仍不绝于耳。
“我为什么‘恨’,你想知道……?”维蒂斯已经止住了哭泣,恢复了她有些故作的矜持和冷漠。“放老实些,我会让你听完一个故事……在你见到师父之前……或者,在你被我消灭之前。”维蒂斯咬牙说道。
※※※
“死灵战争过去啦,但那些家伙带来的祸害没有完……”维蒂斯的声音悒郁不已,“那些家伙到处散布死亡的诅咒……在那些传说中的可怕黑骑兵被米兰达老师她们消灭之后,仍然有一些不死怪物流散各地……”
这些不死怪物有的同黑骑兵一样来历不明,有的怪物则是被那些死灵用被害者的遗体所制造。它们不断的杀人,控制死者的灵魂来壮大自己的队伍……虽然这几十年间它们不断被勒穆利亚的军队和魔法师搜索剿杀,但在沼泽王国的边远地区,这些死灵其实尚未绝迹。
维蒂斯的爷爷是一个崇尚光明力量的法师,女孩儿父母早亡,老法师就一身担负起了抚养维蒂斯的责任。在远离都市的某个海滨,幼年的维蒂斯和她爷爷相依为命,过着清苦然而平静的时日。
“直到那一天,她来了……”维蒂斯蹙眉道。“……在海边,她被爷爷发现……”
象是一起海难,奄奄一息的她混身都是伤口。然而善良的老法师没有放弃。神奇的光明魔法医治了她的创痍,当然,老法师因此也发现了她身上的秘密。
她并不是寻常的人类,她是被吸血亡灵嘶咬过的“半死者”,然而,她当时仍然没有失去人类的神智。
如果没有非常的手段,她很快也会变成一个吸血鬼的!这便是老法师的“诊断”。——看来老人并不是第一个发现她身上秘密的人,所以她漂流海上,仍然被当作死灵来追杀。
“可爷爷……爷爷竟然决心救她……”维蒂斯深深地叹了口气。
那个女子身上未泯灭的人性,令老法师不忍加害。作为一个通晓光明的伟大力量的魔法师,维蒂斯的爷爷自信能找到拯救那女子的办法。
“爷爷决心救她,甚至不惜自己流血……”维蒂斯的话忽然噎住。
“结果呢……”我忍不住问道,我感到,这个故事会有个不让人希望的结果。
结果……人类的血却激发了吸血鬼的本能!在施法的节骨眼上,女子的失狂酿造了悲剧。
“哦……”一种物伤其类的惆怅向我袭来。
那是别人的故事么?我从中读到的,却是自己的命运……
“她醒悟过来了,但她已经完全堕落!”维蒂斯恨声道,“爷爷的死,并没有救转她……她反而因此自暴自弃,再不抑制她死灵的本性……”
那个女子吸尽了老法师的血,又想加害年幼的维蒂斯!
“那时她的神智应该已经清醒了!但她已经屈服……屈服于死灵的本能。”时隔多年,维蒂斯的追述仍然哀恸不已。“既然她已经吸过血,她就再不能拒绝血的滋味!”
没有犯过罪的人,或许会有圣洁自守的执着。可一旦犯过罪,一旦你自己不再信任自己,一旦你丧失掉贞操,丧失掉原则……犯罪的人便只有继续犯罪……
这,就是那个故事的结局么……我不禁黯然。
我是不是也已经“吸血”,人类的血是不是让我感到芳香甘甜?
“不用怀疑啦……”维蒂斯摇头道,“一个死灵拿什么来抗拒自己的本能?……”
人活着,靠阳光和食水来维持生命,而死灵,却要靠制造死亡来存在、繁衍……它们并不是一定没有理智、丧心病狂,但它们要‘活’下去,就只有服从这样的本能啊……”
这……已经不是我第一次听到类似说法了。
在埃拉西亚的那片树林里,雷就已经预言般地告诉了我这一切。
雷,现在的雷难道已经完全屈服于这个本能了么……
服从这个本能,便是摆在我眼前的,逃脱不得的宿命么……
“等一下……维蒂斯,如果,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不,我宁愿这个预言般的故事,只是这小女孩少不更事时的臆想!
如果那女子真的已经沦为魔鬼,年幼的维蒂斯又怎可能逃脱?
维蒂斯的眼睛,此刻浮现出一种热烈的憧憬,那是一个少女,在听讲传说故事中的大英雄大豪杰时才会流露的表情吧……这个问题看来我问的很傻?
光之射手吧?一定是光之射手。
“是的,是我们的师父——光之射手高炎!”
※※※
高炎……高炎!光之射手高炎!是我听错了么,还是我仍在梦里?!
“光之射手高炎!高炎是你们的师父?”我的心思飞转着,事实上,我感到整个天地都在飞转。
“你们的师父高炎……难道真的是叫扬·凡·高炎?!”我仿佛觉得,自己久已死寂的心房,又在剧烈地搏动——不可能的,那,全都是错觉罢?!
“……出于尊敬,穆西亚人很少会提师父的名字,他的全名,他自己都很少提……”维蒂斯肯定很奇怪我现在的过激反应,“但这是他的名字。”
这是他的名字……我一遍又一遍地喃喃自语着。过度突然的激动让我无力,如果不是身子被锁链制约,我不知现在的自己是否还能维持站立。
不,不可能的……这个光之射手,不是在沼泽世界已经成名几十年的神秘人物么……我的朋友高炎,不是“同时”与我坠入那异度陷阱的么……我,不是才来到这个凶险万端的沼泽世界短短几天么……
难道……在那诡异的异次元结界之中,时间并不象埃拉西亚那样平稳地流逝?难道,我与高炎生死一瞬的诀别,对他而言已经有几十年的光景?
真的可能么……高炎,竟然已经在这个沼泽世界停留了几十年了么……
快让我见高炎,就是现在!我大喊着,用我的全部力气。这事件太过离奇,太过难以置信,希望和担忧、困惑和期待霎时间涌起,我要立刻把这一切弄清楚啊……
然而我猛然感到身体内仿佛同时有万针攒刺!
在那道刺眼的强光之后,我听到的是维蒂斯冰冷的质问:“你这妖怪,你又想搞什么鬼么!?”
“为什么听到我师父的名字,你要那么激动?”这个固执的女孩子话里充满了惶惑不安。
“我要见高炎,告诉他……”我强忍着被光明魔法烧灼的苦痛,但我的话终于还是中断了。
告诉他,告诉高炎什么?——如果,光之射手高炎,真的是我的朋友高炎的话?……
告诉他,我是兰若?
……如果他真的已经在这裏渡过了几十年的光阴,他还会记得那个兰若么……
……就算他记得兰若,告诉他,兰若已经落到了如今这般田地么?
我不知道,在那一刻,是什么让我默然失语——究竟是光魔法的折磨,还是我心底里莫名的踌躇?
“够啦,不管你又想玩什么花样,已经够啦。”维蒂斯看来已经拿定主意把我的一切举动视作邪魔外道。
“你再装神弄鬼,一时也别想见到高炎师父!”她断然道,“我师父前几日听说了穆西亚人的处境,现在他正有很重要的事情在做!”
我惟有苦笑,现在我身心遭受的苦痛,已完全压倒了我。
“不管你是谁,不管你在想什么……”维蒂斯望着我的状况,似乎也有些不忍,她正在寻找理由,继续说服她自己:“……不管你现在在想什么,你只是一个死灵,一个死灵而已!”
“是因为听到我的故事,让你觉得难受么?——是的,你同她很象,真的很像……”维蒂斯说,“也许,你也有和她一样值得同情的遭遇!”
“——但我爷爷的教训,我不能再重复啦!”维蒂斯大声说道。“高炎师父,师父也是这样教导我们的啊……”
高炎……在他救维蒂斯的时候,是怎么对付那个吸血姑娘的?我很想问,但我一直没敢去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