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力说话，只是因为高炎的话，我强撑起最后一丝精神。
然后，我才听得见周围的纷纷议论：“她叫兰若？她是死灵？……”“是她挡住了怀斯滕，一个死灵救了沃荑公主……”“没想到怀斯滕也已经成为死灵！——可兰若不也是死灵么……死灵不都是敌人么……”
高炎抱着我，迎着逐渐偏斜的日头，走向土山的最高处。土山之下，那乌云般的军团，此刻竟寂静无声。
他们已经放下武器，他们有些彷徨地凝望着光之射手，他们看来也和我一样不明白，现在的高炎，想做些什么。
“二十年的等待中，我终于做到了光明魔法的至境了……”高炎轻声对我说，“可你如果不回到我面前，我做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高炎？！”我望着高炎手里的七彩戒指，我真地有些不明白。
他已经在我面前、在“维蒂斯”的面前讲述过这个戒指的神奇传说，在射手营里，他已经在兰若的尸身上徒劳无益地尝试过……尽管，那时正追求心意澄净的目盲的他，并不知道我已经来过……
这枚戒指的光彩原本已经淡漠，难道，高炎在“心意澄净”之后，还有别的办法么……
难道，竟然还有什么办法，可以挽回那早已失落的一切么？……
“难道是，普渡众生！”海莉忍不住叫了起来——普渡众生！她吐出这几个字的时候，语气里饱含着十分的欣喜，以及一万分的惊异。
普渡众生？那传说中能够起死回生的魔法么？！
可是，那只是传说啊……即使是露娜，即使是雷，我所遇到过的最渊博的法师，都断言过普渡众生只是一个传说。
用一己的意念扭转生死，这本该是神才有的能力。难道，在光魔法的至境，那心意澄净之后的境界，竟能够与神接近？！
“没有人会具备与神同等的能力……”高炎肃然道，“但哪怕只要有一次，哪怕一世只有一次！……”
哪怕这一世只有一次机会接近神的大彻大悟；哪怕这一世只能有这样一回“普渡众生”……
“光之射手，这是不可能的！”米兰达忧急的声音在半空里回荡着，“就算你做得到，你可知道那需要怎样的代价？！”
“只可能有一次普渡众生！就算你做得到，也只有一次！”米兰达幽然说道。“……然后，这世上就不会再有‘光之射手’了……”
“只要能有一次，那就够了。”高炎淡淡一笑，七彩戒指之上，挂起了一串殷红的血珠！
这裏是溿岚泽的最高处，这裏离光明最近，黑暗最远。而被战火和血腥所玷污的每一寸土地，光之射手在此一览无余。
就在这裏！借助着“生命之环”和至高无上的光魔法造诣，高炎开始了最惊心动魄的尝试。
我不知该如何形容那种奇迹正在到来的感觉，我无法形容那魔法的光辉和眼中的异象，一切都正在变得不可思议，仿佛就连被战火烧焦的泥土都在大口地呼吸……
普渡众生！这魔法仁慈的威力，正从我们的脚下向四下蔓延着……
土山上下，无数的战死者正从注定的腐烂里逃脱。狼人战士、射手团的孩子们、甚至还有那些近衞军官兵……他们从永恒的长梦里惺忪醒来，他们惊魂甫定地望着身上致命的伤口消失不见。现在他们不分敌我地重新站起，大家相顾茫然，却不再存相斗之心。“艾奇麦基，你还活着！”“阿克提克，还好吗老伙计！”穆西亚人和勒穆利亚人现在全拥到了一处，欢笑着、哭泣着，慰问那些原本业已失去的伙伴……一切都有如噩梦，还好这一切只是噩梦！大家为何要象噩梦一般争斗，这场噩梦般的战役，再没有人愿意继续下去了吧……
“是高炎师父啊！”艾克斯的大嗓门也在不远处扬起，被怀斯滕刺倒的他，现在看来也安然无恙了……
然而，这一切欢声，离我们是那样近，又是那样遥远。
“兰若……”高炎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过我，这时候，一滴清泪竟从他眼里落下，穿过我虚无一物的身影，消失在棕色的土壤里。
※※※
“为什么不行？为什么……”高炎竟没有力量，把这话说完。
为什么就连“普渡众生”也拒绝了我？它的仁慈，奇迹般地挽回了无数的生灵……可它却，单单拒绝我么？……
高炎等待了二十年，这最后的尝试也归于失败。
“你又何苦……”一无所有的我已没有太多的失落，我只为高炎感到无限的伤怀。或许，我们从一开始就错了。兰若本是不祥的人，我早该离开，早该消失。
“心意澄净？！心意澄净？！”此刻光之射手的脸色苍白得可怕。“……不！我一定要再试一次，让‘普渡众生’再来一次！”
“住手，高炎！”米兰达再度发出严正地告诫。“你忘了么，普渡众生只有一次，只能有一次！——”
普渡众生的魔法，已经干预了天道轮回的常理。一个凡夫俗子，原不该有替神行拯救的权力。
“高炎之所以能使用这一次‘普渡众生’，实在已经是太罕见的机缘……”米兰达深深叹了口气。
高炎的“普渡众生”，首先借助于巫医维蒂斯留下的“生命之环”！这神奇的戒指可以吸收和凝聚生命的活力、或者把这种活力施助他人；方才，高炎正是把他不朽的精灵王之血，用“生命之环”加以释放！体悟到光明魔法极境的高炎百倍地发挥了指环的魔力，而且，他是在用自己的生命力点燃“普渡众生”……
“可是，普渡众生不会没有代价！”米兰达恻然道。
牺牲一百条命，往往不能换回一条命！所以普渡众生只是传说。传说中最高明的光魔法师，可以降低牺牲的代价，但即使如此，一次“普渡众生”的代价，也几乎会耗去施法者所有的生命活力……“如果高炎你不是一个近乎不朽的精灵，你的生命现在恐怕已经衰朽！”米兰达摇头道，“尽管你侥幸成功了一次，可你这二十年的修行也已经耗尽！‘光之射手’想再度达到光魔法的至境，已是遥遥无期的事情……”
事实上，高炎已不再是“光之射手”！他或许再也达不到那同样的境界了，而没有“心意澄净”，没有光魔法的帮助，高炎又怎可能再有“普渡众生”？
“不，顾不了太多了！”高炎望着手中的“生命之环”，眼神重新变得坚定。“即使没有了法力，我还有血、还有生命！一个精灵王者的全部生命！我想还能够再来一次……”
“高炎——！”若我还有泪，此刻我一定在哭，若我还有坚实的手臂，此刻我一定在阻止他近乎痴狂的举动——不，不要再为我牺牲，难道在高炎这样为我牺牲之后，我还能心安理得存在下去？！
阻止他，谁帮帮我阻止他啊……
并不是寻常的人可以劝止光之射手的，何况他就连米兰达的规劝也不愿再听！但还是有人冲了上来，这个人，竟挡在了我和高炎之间——
阮达尔！
“并不是止你‘光之射手’一个人……”阮达尔呼了口气说，“并不止你一个人有血、有生命！”
“什么？”高炎有些诧异地抬起了头。
“若普渡众生需要代价的话，算我一个！”阮达尔盯着高炎手里的“生命之环”，声音低沉但却不容质疑。
※※※
“还有我！”海莉也抢上前来，“兰若姐姐救了我好几次！如果可以救她，无论要什么代价，我该算第一个！”
“我也学过光魔法，这一次，让我来‘普渡众生’吧！”海莉不由分说，已经伸手握住了高炎的戒指。
“你们稍安毋躁——”米兰达的呵斥及时阻止了情急的公主。此刻，土山顶上陡然升起了一重重金色的光环——这金色的光辉，比溿岚泽的落日更加绚丽璀璨。
米兰达，一直没有在战场上露面的米兰达，终于再度在人前显露真容。
“这难道是，第三重生命！”霍因伍德惊叹起来。这个老人方才驰援赶到，米兰达重生的样貌，他还是第一次见到。
“巫女米兰达！”因为普渡众生的奇迹，两军将士正陷入欢乐的混乱。但米兰达如神祗一般地现身，竟令所有人肃然凝伫。
“米兰达婆婆，求你想想办法啊……”海莉急切地挽住了巫女的手。“你一定能救兰若姐姐的，对吗？！”
“不。如果‘普渡众生’都做不到的事情，那末我也无能为力。”米兰达摇头道。
“不过，我并不认为‘普渡众生’失败，不认为‘普渡众生’真地救不了兰若！”米兰达的话锋忽然一转！——我能感觉得到，大家的目光又重新被希望点燃了——
“普渡众生的威力，足可以让枯骨逢春！”米兰达继续说道，“兰若的‘影子’里，哪怕只剩几分血肉，光之射手原本是可以救活她的……”
高炎的神情立即又变得黯然了。他和我一样清楚，在那场可怕的流星雨中，兰若早已经尸骨无存……
“不！”高炎大喊道，“就算没有血肉，哪怕只有灰烬！……就在这座土山上下……哪怕只有灰烬……”
高炎没有再说下去。他已经意识得到，虽然他还不愿意去面对、去相信——我的骨灰早已散失殆尽，在迪米尔的毁灭性打击之下，就算还存有那一点点灰烬，也早被当时的湖风荡涤、而或混杂在这片广袤的泥土中——历经恶战之后，这裏是一片狼藉的沙场。在这样的地方，又怎可能把属于我的灰烬，重新收拾起来？
“不见得毫无可能的！”米兰达一字一顿地说。“高炎！你播下的仁慈，救活了这一战中大半的冤魂！因此，我们也有了拯救兰若的些微机会！……”
这土山上下，所有的死者都已被“普渡众生”所救，现在在这土山上下，若还有死者的灰烬，那只能是兰若的灰烬！
“我们立即分头去找！”阮达尔已按捺不住，大声疾呼。“我们总能找到一些，总能找到的！”
“然后，剩下的，就是天意了吧……”米兰达忽然若有所思。
在阮达尔和海莉公主发动大家四下寻找那细碎的骨灰之际，伟大的巫女忽然在土山绝顶望空拜倒。
高炎？高炎此时也轻轻放下了我的“影子”，随同米兰达半跪下来凝望天空。
天空？此刻溿岚泽的天空正有几屡黄云飘过。飞龙仍在盘旋，只是不再扬声吟啸。逐渐变暗的天空在这场剧战之后开始显现出几分宁谧——而高炎，米兰达和高炎，她们正在观望的，又是什么呢？
“是他？！是他在帮我们？！”高炎的语气里，此时竟带着一丝孩子般地兴奋！
“我想是他，只有他能做得到！”米兰达的话语欣慰而肯定。
怎么？
暮色中的土山，忽然浮现出了一片星星点点的翡翠色光鳞，这些夺目的光点，如芒种一般播撒在整个山头，高炎俯下身，用手指挑起一片鳞光，那神秘的翠绿色，便在这精灵的小指盖上如萤火般一翕一张地流闪。
然后，高炎的手指因为激动而轻轻发颤。
“没错，这是兰若的灰烬！”米兰达的声音充满了敬意。“那个人来过，他用他无与伦比的魔法，照亮了兰若所有的灰烬……”
※※※
这个“他”究竟是谁？海莉、勃朗希德、米兰达和高炎，他们已经好几次提到“他”了，这个神秘的世外高人，现在也来到溿岚泽了么？
我很想问，但我已发不出声音。
土山上下，人群川流不息；人流凝在山顶，大家的动作都很轻，很静。然后，那一点点翡翠色的鳞光，便在我身畔集聚。
这可能么，这真地可能么……望着自己焕发异光的灰烬，我只感到陌生而难以置信。
可高炎已经举起手臂，一滴滴金色的液体，就从那七彩指环间溢出，流入那灰烬之中。
“生命是无穷的！即使死亡不能逆转……”高炎挽住我逐渐稀薄的影子，让我的影子也化入那笼罩灰烬的金色光芒。“既然你能够在死后仍坚守灵魂，我们为什么就不能把生命之光重新点燃？……”
就算过去一切化作灰烬，总会有新的希望让灵魂不死。
即使这希望，一世只有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