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宜阳书院的学子们何时能够尽情休息,那便无疑是年节了,所谓一年之计在于春,宜阳书院一年会放假的,也就是清明、端午、冬至、年节这几个重要日子,其中又以年节假期时间最长,足足有一个多月,也是为了方便各地学子赶回家中过年。再者,到了这个月,山上的确也十分寒冷,有时候几乎是滴水成冰,一些建筑在高处的课堂,已经不再适合讲学。
对宜阳县来说,这也是难得的冷清时分,随着大批学子及随从撤离宜阳县,县城的常住人口一下就少了近千,好在也有乡下住户上城置办年货的,是以街面集市倒还是极为热闹。而宋先生乃至是宜阳书院各教授家里,也开始收学生们送来的年礼了。
如今天下书院,基本上是不收取学费的,如果是通过考试进入书院读书的学子,还包吃包住——宜阳书院的伙食质量还挺不错,当然,给教授的俸禄也是书院自掏腰包,所有这些支出,都是依靠书院名下的田产和店铺收入来支持,而每年考中进士,又或者是家境富裕的学子,也会通过送田送铺来回馈书院,至于对教导他们的业师,则是以年礼取代了束脩,也算是对老师们有所回馈了。
每年节下,宋家院子里肯定是要被全国各地的学生送来的年礼给堆满的,毕竟宋先生占便宜,原来在国子监里做过祭酒,名义上来说,那两年的国子监生和宋先生都有师徒之份,而监生考中进士的机会,却到底又要比书院生大得多,这几年下来,有些早入仕的学生已经是坐到了不低的位置上,给老师送来的节礼,当然也就是一年比一年更丰厚了。
当然,宋家却也不可能把这些节礼全都吞下,每年到了这个时候,小张氏、季氏,甚至是明老安人,都是颇为忙碌,她们要把收到的年礼分类统计好,然后再量交情深浅,乃至家境宽窄,把米面布匹等物资,分送到族中诸亲戚手上。
“大家大族,都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一回,小张氏便把二姐宋苡、三姐宋竹都带在了身边,教导宋苡道,“当然,族中有些龃龉,也是在所难免,但若是族中先自内斗起来,外人自然连全族都看不起,这一族的人要做什么事,都是举步维艰。是以不论是族中嫡支冢妇,还是小支新妇,都要想着维系好族人的和气,有好处时,给大家分润,这样有了难处,族人才会团结一致,有难同当。譬如我们家,这些年来也算是薄有声名,你们爹爹、叔叔便不曾忘了族人,又是在族中兴办族学,又是带契族中晚辈到任上帮忙,或是资助族中贫寒之家读书。也是因为如此,偌大一个书院,在宜阳县占了这么大一片地,每日里也不知有多少麻烦琐事,但却也是顺顺当当地办了下来,到如今都没起过什么风波,有些什么事,族中亲人便想着先处置了,这样有形无形的帮助照料,就像是滴油入锁,虽然外人看不见,但我们自己,却是不能不明白族人在其中的帮助。”
其实这些道理,也都是从小就说烂了的,只是小张氏在这些事上,倒是不厌其烦,也不会微言大义、意在言外,真真切切是把这些做人的道理灌输给宋家的小辈们。宋苡、宋竹听了,都是肃容应下,只是宋竹心裏,不免有些嘀咕。
她的心事,能瞒得过母亲的不多,此时心裏想着事情,面上不由自主就显露出来,小张氏望了她一眼,笑道,“怎么,想什么就说出来么。”
今日要是只有母女几人,也就罢了,偏偏祖母和叔母都在,宋竹就有些畏惧,只是不敢违逆母亲,也不可能说谎,嗫嚅了片刻,到底还是说道,“我是想,要不是我们高价买了地,三房、七房两家又开了笔墨铺子,族中怕也不会从上到下都全力帮忙吧……”
宋家一族也不算非常巨大,在宜阳安家落户也就是一百多年,如今繁衍了十几房,大多数都是耕读为业,房中出些县学教谕这样不入流的选人小官,除了宋先生这一支的六房一枝独秀以外,最是风光,出过京官的,也就是三房和七房了,两房现在无人做官,但昔年亦是攒下了好大的家业,宋先生办书院,还是买了他们家在山上的几片地,这才办起来的。而三房、七房也就乘着地利之便,在山脚下自己的地里,又是办笔墨铺子,又是盖房凭给学子们居住,这几年来背靠宜阳书院,赚了许多钱财。宋竹虽不说对他们恨之入骨,但每回经过两房土地时,想起此事,心裏总是不大舒服。——要不是高价买地,当时大姐出嫁时,家里的银钱也不至于那么紧张……
君子不言利,这些话其实不是她应该说出口的,宋竹已经做好了被长辈教育的准备,不料这话出口以后,居然无人训斥,只有二姐看了她几眼,似乎有所不满,祖母、母亲、叔母反而是相视而笑,竟是隐隐有几分欣慰的意思。
“说来,你也到这个年岁了,当年的事,便说给你听也不妨。”回答她的居然是祖母,而且态度和蔼,就仿佛在和宋竹拉家常,“咱们家买的那几片地,虽然看似是在山上,且也不肥沃,似乎是不值这个价,但你想过没有,宜阳书院这些人,每日里吃的喝的,用到的水,难道都是从山下担上来的?”
“祖母是说——”宋竹在这些事上,脑筋倒是转得比读书时快了不知多少。“三房、七房卖给书院的地里,是有水源的?”
“这水一般是直下两房的地,所以山脚的地,以前都是十分肥沃,因为是水浇地。”小张氏答道,“当年书院才兴建的时候,学生不多,是以水源还可以分润给山下田地,大家各得其所。随着书院学子日多,水渐渐也都在上游被汲走了,三房、七房也就不种那几块地,而是改为笔墨铺子和建房租赁,得利亦要比种田高出许多。”
季氏接口笑道,“若是书院搬迁,地自然是卖回给他们,当时已经写了文书,不可卖给别家。粤娘,你仔细计较计较,这样做,合适不合适?可有谁吃了亏没有?”
不仅宋竹,连宋苡都露出深思之色,明老安人道,“天下有很多事,譬如两人比武,一定是有赢有输,而有更多的事,看似必须分个输赢,但其实只要手段得当,却是可以大家一起得利。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这裏的小人不是卑鄙之人,而是常人、庶民。兴办书院要找个宽敞的所在,偏偏山上田地虽然贫瘠,却有水源,因此山脚土地才会肥沃。尽管建起书院以后,水源还能分润,山脚下也可办商铺,自有厚利。但常人都是喜静不喜动,没有高价,即使远景好,又怎么情愿承担这番风险?人家心裏不肯,便是见你势大,勉强顺从,裂痕也就埋下了。因此,这高价是肯定要开的。要维护一族的关系,不能把众人都想成君子,那就失之天真迂腐,却也不能以小人手段行事——那是同流合污,不能谨身自持了,唯有以君子手段,抚小人之心,越是得意,越是谨慎,这般才是能真正上下一团和气,不令族中埋下分裂的隐患。”
她扬了扬手中的礼单,道,“这是日常小事,买地是大事,小事是自己管着,不能疏忽,大事由夫君做主,也要时时提醒,不令其行差踏错,这般大小并重,才是一房主母的行事。二姐,明白了么?”
宋苡起身行了一礼,“孙女明白,过门以后,自当谦虚谨慎,即使官人仕途有成,也时时规劝,不使族中人等,对我房生出怨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