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没多少”并不代表没有,更何况,这位柳老太太丢出来的东西根本出乎丁进的意料之外。
那是个巴掌大小的方型木盘,上面刻着两大三小五个凹槽,也许是年代久远的关系,木盘呈现出一种奇异的乌黑色泽。
“这物件你该不会眼生吧?”柳老太太斜眼看着丁进那张抽搐的胖脸,又从兜里摸出一把草梗随意地撒在了木盘的凹槽里。
丁进的脸更白了,拿着雪茄的手不由抖了起来。
“不,我不认识这东西。”丁进稳定了下情绪,点起雪茄,身子却无力地缩进了大班椅中。
“唷,丁胖子,你还真是个青蛙胆。”柳老太太笑得“花枝”乱颤,“你就算是不认识你亲爹,也不会不认识这个物件。”
说着话,她右手挑拣起那些草梗,按着某种规律将它们分次放入那木盘上的大小凹槽,左手大拇指不断地在其余四指指肚上来回点着,似乎在计算着什么。
“天卜落在我手里,苏老鬼躲在暗地里,小鬼子和高丽棒子玩着猫腻,还有一群不知道来路的狠角在外头找茬。”柳老太太捋着草梗直摇头,“丁胖子,我说你这总监察的位置可不怎么好坐啊,指不定哪天就死在你那张龙椅上了。要不,奶奶我帮你一把?”
几个月来所发生的一切麻烦,在柳老太太的嘴裏显得有些轻描淡写,可她所说的却又句句都在点子上。
更重要的是,丁进在她的话音里听出了那么点别的意思。
“您说的都很准确,如果有您出手帮忙的话,这些事应该是不在话下的。”丁进重重地呼了口气,“只不过,您要做的事情,恕丁某爱莫能助。”
对于丁进的拒绝,柳老太太并没有露出不快的神色,似乎她早已料到丁进会如此回答。
“好,难得见你丁胖子这么大义凛然的。”柳老太太慢悠悠地拿起那个木盘,“我也和你实话说了吧,要想把眼前这点事给结了,就非得靠那人不可,而天卜那小伙子也是个关键。”
“事到如今,我也不想和您再打官腔了。”丁进似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脸色有如死人一般难看,“看来您对那人的情况也了解了不少,既然这样,您就更该明白,那人本该是不存在的。”
“得了得了,在不在的可不由你们这帮子家伙说了算。”柳老太太盯着手里的木盘道,“奶奶我只知道,那人还活着,只要是活着,那就是存在的。”
丁进没有再回答什么,只是盯着柳老太太手里的木盘看了良久,像是在思考着什么,脸上的神色阴晴不定。
“那啥,瞧我这记性,差点把件重要的事儿给忘了。”柳老太太故作恍然地拍了拍脑袋,“天卜现在是又聋又哑又瞎,基本算是废了。”
“废了?!”丁进听着身子一震,“您……”
丁进这个反应令柳老太太很满意,她很清楚,对于丁进来说,天卜成了废人将会意味着什么,而这一点也是她来找丁进合作的另一个筹码。
“哎,奶奶我可不好那口子,这么活泼可人一小伙,我可舍不得弄废了。”柳老太太的眼中闪过一丝狡黠,“我看到他的时候,那小伙就已经是个废人了。”
“那他……还有恢复的希望吗?”丁进有些急切了,要是方展真的废了,那就完全失去了利用价值,换句话说,他丁进的富贵和地位也就间接失去的支撑。
和这一切相比,其他的事情似乎就没那么重要了。
“这个……那小伙的身子骨挺奇怪,反噬又挺大……”鱼显然已上鈎,柳老太太开始稳坐钓鱼台了,“奶奶我现在也只能暂时保住他的小命,至于能不能恢复成以前那样,还真不好说了。”
对于一向工于心计的丁进来说,现在的情势是再明朗不过的了,合作不合作已由不得他去选择。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要知道那人的下落?我这就给您。”丁进的笑容灿烂如花,“麻烦您稍等下,我给您画出来。”
说着,顺手拿过九张A4白纸,提笔在纸上勾勒了起来。他的画法很奇特,只在每张纸上的固定位置勾画线条,约摸两支烟的功夫,九幅奇怪的图形呈现在了纸上。
“丁胖子。”柳老太太的眉头破天荒地锁紧了,“你从哪儿知道这图的?!”
※※※
不管是现实环境也好,思想空间也罢,如果不断地在截然相反的境遇中切换,人的精神状态很容易就会进入一个临界点,所以,有人会在现实中疯狂,有人会在思考中崩溃。
或许是为了保护他们,或许是为了保护别人,总之这个世界上就出现了一个专门容纳这些人的场所。
青山九院就是这么个地方,一个充满了歌声、叫骂声和争论声的热闹场所。
前几天,一个年轻男人被送进了九院的加护病房,从入院第一天起,这老兄该吃药时吃药,该吃饭时吃饭,除此之外就是矇着头睡觉,从来不给别人添乱。
这是个让护理人员都觉得省心的病人,有时候甚至会觉得他根本就是个正常人。
不过,有次护理人员发现,他在夜里会趴在地上算算划划,像是在做什么计算,于是便猜测也许这就是他被送进来的原因。
之所以靠猜测,是因为这人的病历是保密的,没人能看到,也没人知道为什么要保密,反正他是院长亲自安排进来的,这样的特殊情况似乎还是不要好奇为妙。
三二三八号,所有人都这么叫他,他的入院登记牌上姓名一栏根本就是空白。
据打扫病房的护工说,三二三八号在地上划的那些很像是八卦里的符号,于是便有人大胆地猜测,三二三八号肯定是个搞周易研究的,估计是搞得太深以至于走火入魔了。
曾经有个好事的护理人员偷偷地问三二三八号,能不能算下自己的财运,三二三八号挠了挠头,牛头不对马嘴地让他当天晚上不要洗澡。那个护理人员气了个半死,回头就和人说,老子今晚非要洗澡不可。
第二天,那人就没来上班了,后来才知道,那人当晚回家洗澡的时候新买的热水器居然出现了故障,把他给活活电死了。
从那以后,经常会有护理人员借机靠近三二三八号的病房,想问问自己的将来会怎么样。不过,三二三八号的话却并不是次次都灵验的,可既便如此,九院的那些护理人员还是把他当成了半仙。
三二三八号的治疗是由院长亲自负责的,差不多每隔三天院长就会带着两名新来的护理人员去给他治疗,而且还总是给他穿上暴力倾向病人专用的束缚衣。治疗的地方是在院长自己的研究室里,那个研究室是九院的禁区,外面总是站着两个凶神恶煞的保安,基本没人能靠近。
在九院,三二三八号还有个与众不同的特权,那就是他可以在病房里吸烟,听说是院长安排的特殊治疗方案之一,而三二三八号也经常会与一些烟瘾很大的护理人员分享这一特权。
慢慢的,三二三八号预言的准确性越来越高,有心细的护理人员留意到了两个有趣的地方,一是只要院长给他治疗一次,他的预言准确度就高那么一点点;二是每当三二三八号划划算算的时候,他的烟瘾也会大那么一点点。
这样的状态维持了大约一个月左右,直到有一天三二三八号做了一件令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事情。
那是一个周末,大多这个时候,护理人员都有些懒散,除了那几个被安排着值班的倒霉蛋,其他人都已经早早地准备着下班回家。
也是,天天和一帮疯子待在一起,说不准哪天自己也会变得疯狂起来。
这天三二三八号恰好也在研究室做治疗,治疗结束后,两名保安和护理人员照例“护送”着他返回病房。
就在经过病人活动室的时候,两个病人突然打了起来,旁边的护理人员赶紧上去拉架。也就在这个时候,三二三八号突然间发狂了,嘴裏不住地发出一种惊恐的喊叫声。在他的喊叫声中,其余的病人也相继喊叫起来,惊恐就像是一种无形的传染病毒,迅速地弥漫开来。无论是活动室里、走廊里还是关在房间里的病人都陷入了一种极度疯狂的状态,有的红着眼见人就咬,有的拿起手边的东西见人就砸,更有些病人冲到那些负责保全的护理人员面前,抢夺他们手中的棍子。
几个稍有经验的老护理人员吓得脚都软了,因为他们知道,眼前发生的正是最可怕的“营啸”,这种集体发狂的状态曾在军队、监狱中出现,通常产生的原因是因为空气不流通或是精神极度压抑,由一人的狂燥爆发引发集体的躁动骚乱,后果往往是死伤无数。
而在精神病院中,一旦出现这种情况,将会比军队和监狱恐怖数百倍,本就存在精神缺陷的病人会大批疯狂骚乱,相比之下,数量远远少于病人的保全人员和护理人员根本是无法控制这样的场面的。
值得庆幸的是,这种疯狂只持续了不到二十分钟,病人逐渐又恢复了常态。
而就在清点的时候,两个护理人员却发现一直负责押解三二三八号的保安和护理人员已经死亡,边上丢着一件本该穿在三二三八号身上的束缚衣。
无论他们怎样搜寻,三二三八号就像消失了一样,没有留下任何的痕迹。
后来,有人在收拾三二三八号的病房时,发现病床的底下密密麻麻地写满了重复的字。
那是一个名字和一个奇怪的称号:
“方展”、“天卜”。
而更多的则是一个常用的标点:
“?”。
(巽五篇《风动八方》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