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州是个小城市,和那些人口上百万的城市比起来,确实是一个不起眼的小城市。
这裏也不是一个富裕的城市,虽然城里有一些有钱人,不过可州没有什么大的工业项目,有的只是遍地作坊式的小企业。
和沿海的其他城市一样,住在这裏的人大多过着算不上富裕、却还算宽裕的生活,言末就是这样一个人,一个普普通通的人,至少在今天之前,还没有多少人听到过他的名字。
言末自己有一个小作坊,不过他没有雇工人,小作坊裏面就七个人,跑生意的是他大哥,主持那个作坊的是他嫂子,当初开办这个作坊的资金,还是这位大嫂从娘家带的呢。
因为家里就言末一个人多读了两年书,多多少少算是一个大学生,所以他管着帐本和产品设计那一块。
今天他到银行来存钱,所有的收入分成三份,存在三个不同的存折裏面,他在裏面佔着最小的份额。
银行裏面挤着不少人,几乎每次来这裏都是如此,所以每次取钱都要等个老半天。
看着这慢慢往前挪的长龙,言末暗自嘀咕,可州虽然是小城市,也该多开几家银行啊,难道小城市的钱就不是钱?
虽然心裏嘀咕,却也没有丝毫办法,只能慢慢等。
像可州这样一座小城,在这裏土生土长的人,差不多互相之间谁都有些脸熟,也就不好意思插队。
过了快半小时,眼看着就快要排到自己了,就在这时候,挤过来几个人。
言末心裏非常不高兴,不过他转过头来一看,领头的那位身高怕有一米九,他那刚过一米七的个头,往人家那里一凑,根本就不够瞧。
不过,真正让他不敢动的原因,是因为这几位头上都戴着头套。
这年头,戴头套进银行好像就只有一种人,这种人他可惹不起。
一声“抢劫”,那几位老兄亮出了武器。
原本排着队的人们,呼的一下子退到了两旁墙壁边上,更有人夺路而逃。
言末也想逃,不过他刚刚转身,就被那个高个子抢匪一把抓住。
言末原本还打算来个金蝉脱壳,或者扫堂腿什么的,不过一把搁在他脖子上面的弹簧小刀,阻止了他的一切念头。
“我被绑架了!被劫持为人质。”言末斜眼看了看架在自己脖子上的那把小刀,总算可以确信这个事实。
以往他倒是在电影裏面,看到过这样的情节,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有朝一日,他会有成为人质的一天。
不过和电影裏面差很多的是,这家银行小了一些,不像电影裏面那些银行,顶多隻有七、八个人的样子。
而人质们,也没有哇的一声躲到角落之中。
言末不知道,这到底是因为可州人太过聪明,知道人多势众、容易逃跑的道理,还是因为这些劫匪效率太差,大部分人就像是赶鸭子一样,呼的一声全都挤了出去。
除了五、六个跑得慢的人被一个劫匪堵住了之外,就只剩下另外三个,和自己一样一开始就被抓住的倒楣鬼。
用不着考虑都知道,逃出去的那些人肯定会立刻报警,员警马上就会把这裏全部包围。
偷偷扫了一眼那几位抢匪先生,他们此刻看上去仍旧气势汹汹,不过几个人的眼神中,早已显露出慌张的神情。
再看一眼这几位的装备,言末简直快要昏倒了,清一色六把寸长小刀片,衬上那黑色绒线鈎出来的头罩,怎么看怎么不协调。
这几位也真是的,既然打算抢银行,就算不弄两条AK,也至少弄一把五四吧,哪有拿着六把小刀片就干这技术活的?
更令言末感到这些人没前途的是,六个抢匪,居然就只有一个在那里往麻袋裏面装钱。
厉害,这麻袋上面还印着字,“可州何乡六村二支队”,就差几号、姓名和邮递区号了。
嗨——小地方就是不行啊,就连好不容易出几个劫匪,竟然是这样的素质。
这个世界上实在没有比人质更加清闲的工作了。
对于言末来说,现在根本就没有事情好做,他左看看右看看,最后眼睛盯在了墙上的锺上面。
锺并不准,快了一些,不过就算有些误差,过去了多少时间总还是能够知道。
言末估计着整整过去了十分钟有余,居然还没有看到员警到来,在电影裏面,只需要一分钟时间,警车就已经将四周全给包围了。
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听到警笛声,警笛声显得特别刺耳,绝对不会是一辆警车。
“老大,不好了,条子把外面堵上了。”
一个喽啰叫嚷道。
“咱手上有人质,不怕。”
那个为首的劫匪回答道,不过在言末听来,这番话里多多少少有些自己给自己壮胆的味道。
外面刚才那刺耳的警笛声,现在算是停止了,不过看那密密麻麻围拢着的十几辆警车,再加上警车后面那一排枪口,言末怎么样都怀疑,可州城的警车全都调到这裏来了,怪不得花了这么长的时间。
看着那些员警,看着那一排枪口,言末不由自主地想要找地方躲躲,可州是个小地方,经济又不是最为发达,再加上可州的小企业很少请外地民工,所以一直显得相当太平。
可州的员警想必很少有机会开枪。
不过,就算对这些员警的能力再怎么怀疑,言末也不认为,身后这几位像是有机会闯得出去的样子。
双方火力之间的差距明摆在那里,当年十万义和团也没有干过单发的洋枪队,这六把小刀片,十有八九也难敌外面那些连发的手枪。
“裏面的抢匪听着,你们还有机会,放下武器,释放人质,政府会给你们宽大处理。”
外面开始喊口号了。
“出来可以,你们全都撤走,再给我们弄一辆车。”
“我们手里有人质,大不了大家一起死,我们每一个人的身上都背满了炸药!”
听着一应一和的对答,言末感到如此熟悉,这好像是听熟了的台词。
别说,和电影裏面演的还真差不了多少,就连台词都一点不差,不过转念想想,好像也就只有这样的问答,抢银行虽然是技术性很高的活,不过过程好像都差不了多少。
言末开始琢磨起身后那些好汉刚才提到的炸药来,这玩意儿可不是闹着玩的。
小心翼翼地朝着身后又扫了一眼,别说,这几位身上还真挂着不少鼓鼓囊囊的东西。
说那是炸药,还真难让人相信。
有炸药这样威力惊人的重武器,还拿着小刀片抢劫,实在有些不可思议,就算拿把土枪,也多少能够让别人信服一些。
不过,反正言末是绝对不会去管这些闲事,他只想当好自己的人质角色,该低头的时候,他就低头,该打滚,他不翻跟头。
身后这六把小刀片,确实无论如何对付不了一排手枪,不过收拾赤手空拳的自己倒是绰绰有余。
※※※
时间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的过去了。
言末的两腿开始有些哆嗦,这倒不是因为害怕,实在是没有办法,膀胱胀得厉害,悔不该中午的时候喝那一瓶啤酒,那全都是水,而且听说啤酒是利尿剂,现在不就有反应了吗?
言末倒并不担心憋出病来,他的身体还算强壮,年纪也不算大,唯一担心的是实在憋不住,或许会污染环境,更糟糕的是,恐怕无论他如何解释也没有人会相信,那都是一瓶啤酒的缘故。
不过言末同样也不敢再提上厕所的事情。
半小时之前,他已经打过报告了,几位老大显然没有兴趣管这种事情,至于结果,看,脸上还多了个印子,这就是最好的答案。
不过言末倒是并不介意这个,几位老大肯定心情不好,他能够理解,这年头做什么都不容易,更别说抢银行了。
时间在等待之中一点一点流逝,大家好像都在比耐性,外面的员警,身后的劫匪,还有自己的膀胱。
言末现在只能够期待,外面的员警先生或者身后的那几位,赶快拿出点说法来,再这样对峙着可不是个办法。
当然,虽然期待打破僵局让事态有所变化,不过这也是有选择性的,诸如杀死人质立威这样的行动,还是不要也罢。
“裏面的匪徒听着,现在给你们最后的机会,放弃抵抗,出来投降!”
外面的喇叭又开始喊了起来。
言末终于看到了一丝解决问题的曙光,按照电影裏面的顺序,这应该算是最后通牒了,接下来,电影裏面常常是许多员警拽着绳子破窗而入。
朝着银行墙壁上那两扇小破窗看了一眼,那小窗户想要钻进来都不容易,更何况上面还竖着铁栏杆,看来这段最惊心动魄的情节是看不到了。
不过言末原本就没有指望可州这样一个小地方,会有那种高水准的“特种部队”。
“他妈的,老子的回答是大不了同归于尽!”
身后那位老兄扯着破嗓门叫嚷着,随着他的叫嚷,那把小刀片一跳一跳,确实令言末感到害怕。
“老六,帮我解开身后的背包,我扔一管雷,让条子见识见识,别以为咱背着的是沙袋。”
那家伙朝着旁边的同伙说道。
这番话让言末心头一阵狂跳。
他现在总算认识到自己的不足,以貌取人,实在太不应该。
谁说非专业人士就干不了抢劫银行这类技术性高的工作?
身后这些业余爱好者还真的有货,真的背着炸药来抢银行,这年头还真的什么事情都有可能。
毫无疑问,身后那位老兄的举动,让对面的员警终于有所反应。
因为最靠近窗口,言末看到一群员警正贴着墙壁往门口蹭,眼看就要破门而入。
正想着高潮马上就要到了的时候,突然间听到耳边“砰”的一声!
毫无疑问,那是枪响。
紧接着,言末便感到他中弹了,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会肯定中弹了,根本就没有疼痛的感觉,顶多只是脑袋往后冲了一下。
就在那一瞬间,言末唯一想到的一件事情便是,那些抢匪的手里,好像并没有拿着枪,他又是怎么中弹的呢?
“靠,不会吧,我冤啊!我不想死。”
“我不想死。”
※※※
“我想死。”
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言末慢慢地醒了过来,醒过来之后第一件事情,便是记得脑子裏面一直装着个念头,那就是——我想死。
“我好像还没有活腻味,还整天想着长命百岁,怎么会想死呢?再说那一枪挨得真是冤透了,他妈的什么狗屁枪法!”
他忍不住在心裏暗骂。
“不过也难说这不是一种解救人质的策略,记得当初看小侦探柯南裏面,好像就有那么一集,那个糊涂侦探叫毛利的,为了救他老婆,就对他老婆开了一枪,但是记得那一枪是打在腿上。
“对了,老子中弹的是哪个部位?当时就感到中弹了,却根本没有注意到哪里中弹,连一点感觉都没有,这就是中弹之后的真实情况?”
稍微清醒过来一些,这家伙开始琢磨起来,毕竟挨枪子并不是一件三天两头都有的事情,挨枪子之后还能够活过来,更值得纪念,这不容易啊。
“哪儿中弹了?”
言末苦思冥想着,他回忆着那最后一刻的感觉:“靠,好像是眉心!”
可如果真的打中眉心,没有道理不死啊?
除非打中自己的,是传说中的橡皮子弹,一枪就让自己昏了过去。
如果是这样的话,还别说可州的员警裏面还真有能人。
拿手摸摸,言末没感觉到有个窟窿或者其他什么的,连预想之中的包,都没有鼓起一个。
等到他把手从额头上放下来的时候,突然间,那只手引起了他的注意。
“咦?这手怎么小了一号?不,不只一号,而是七、八号!”
他终于感觉到有些不对头起来。
“哇——这好像不是我,至少不是原来那个我。”
“镜子,给我个镜子。”
言末四处打量起来,但是让他感到失望的是,想要找什么东西的时候,十有八九找不到,这裏就连一个能够当作镜子的不锈钢茶杯,也没有一个。
一个极其糟糕的预兆,突然间从脑子裏面跳了出来,这种感觉绝对糟糕,甚至远远超过了他感觉到中枪的那一刻。
就在这个时候,病房的房门一下子被拉开了,走进来三个人,最前面那个穿着白大褂,看来是医生,至于后面那两个,显然是一对夫妻。
男的属于那种奶油小生,啊不,应该是奶油中年人类型,鼻子上架着金丝边眼镜,让他显得文诌诌的,身上穿着的那一套衣服,还有手上戴着的手表款式和牌子,言末都认得,在可州就有加工厂,不过那是仿冒品。
但眼前这身看起来,好像不是假货。
言末开始估算起来,这一身如果都是真货,该值多少钱。
越算他越感到灰心,他全部的身家,恐怕未必值别人身上的这套行头。
“咦——前面那个男的拿眼瞪老子!”
言末暗自有些不服气,不过他毕竟不傻,多多少少可以猜到这两位到底是什么人。
不过就算明知道这些,这位老兄仍旧不打算有丝毫的示弱,反正做错了事情的不是他。
“瞪什么瞪,显示你四个眼睛比别人大?后面那个老拿眼睛瞟我,两个眼睛红得像是桃子一样,如果不是因为这个缺点,还真是一位美女。”
言末在那里独自转着念头。
“罗先生,您女儿这样的情况,对于现在的社会来说,并不是很少见的事情……”
那位医生翻了翻床头的记录卡,说道。
言末原本对这些人正在说些什么非常感兴趣,但是很快,他就没有刚才那样高兴了,事实上,现在的他,甚至有一种还不如干脆死掉或许会好一些的感觉。
刚才那看起来糟糕的预感,已经升级成为不祥的预感,靠,言末打算再昏一会儿,不管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毫无疑问,这是最好的选择。
※※※
昏迷过去的感觉,就好像被关在一个狭小拥挤的小黑屋裏面。
咦,裏面还有另外一个……一个……连言末自己也说不清楚的东西存在。
“你是谁?”
那东西“说”道,这突如其来的发问,将言末着实吓了一跳。
“你又是谁?”
言末反“问”道,在没有摸清底牌之前,绝对不亮出自己的底牌,这是言末很早就知道的一件事情。
“我死了吗?这裏就是死后的世界?”那个东西问道。
听到这些,言末已经可以肯定那是个人,或许是一个和他一样死去的人。
“你是怎么死的?”言末问道,他倒是想好好安慰几句。
“我也不知道怎么就死了,我只是一直想着要死。”
这番话,让言末想起了他所感觉到的那个不停发出“我想死”、“我想死”的声音,现在想来,正是这个声音将自己引到了这裏。
“是你?难道你就是那个小小年纪就想不开的……”言末被自己的话给呛住了,他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没有任何回答,有的只是一种难以遏止的难过感觉,言末活到现在这将近三十年裏面,心情还从来没有这样难受过。
他原本是个大大咧咧的人,虽然谈不上达观乐天,不过很少有事情整天放在心上,在他这不短却也不长的一辈子裏面,也有过伤心难过、不舒服的时候,不过顶多半天,那些不愉快的事情也就给抛在脑后了。
现在言末总算明白,将一个女人惹哭之后将会多么麻烦,虽然眼前这个仅仅是很小很小的一个小女人,不过也令他感到够呛。
“一切都会好的,时间可以改变这个世界,等到你长大了之后,回头看看现在所发生的事情,或许你会感到,这只是多么不起眼的一件小事。
“想想你的未来还那么长,想想在那么长的时间裏面,你将会有多少快乐的事情,应该用不着为一些小事再感到伤心了吧。
“其实这个世界上比你悲惨的人多的是,就拿我来说吧,我原本活得非常自在,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仇人,很多人都挺喜欢我的,像我这样的人,总应该长命百岁吧,可我却死了。
“你的爸爸妈妈其实挺喜欢你的,你没有看到,你妈妈为了你的事情哭肿了眼睛,我看着心都软了。
“其实我知道你害怕的是你爸爸,你用不着担心,像这样的家伙,你根本就用不着去理他,他不敢把你怎么样,就算敢,不是还有你妈吗?
“平心而论,我觉得你够幸运的了,投胎投在有钱人的家庭,不像我,投生在一个穷地方,一辈子挣到的钱,还没有你爸爸身上的那套衣服加上钻戒和手表值钱。”
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言末发现,那个小女孩总算停止了悲伤。
“心情舒服一些了?我就说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嘛。”言末得意地说道,他为自己的成功说服而感到得意。
当初如果早知道自己拥有这样的天赋,或许可以试着劝说那些抢匪投降,就算做不到这一点,说服员警不要采取行动总能够成功吧。
不过现在想这一切都来不及了,言末着实感到后悔。
“你很烦,很啰嗦,很讨厌,知不知道?”那个小女孩说道,感觉她的语气有些冷冰冰的味道。
“没有感觉啊,以前认得的人都说我挺随和的。”言末腆着脸说道。
这倒是实话,可州地方小,没有什么娱乐,除了上网就是闲聊,在可州,比他能聊的人多得是。
“你叫唐僧,是吗?”那个小女孩问道。
言末当然知道唐僧的涵义,这年头大话西游裏面的话,比半身人的讲话还要有影响力的多。
“如果你愿意,这样叫我也没有什么关系,你也可以叫我言末,语言文字的言,末尾的末。对了,你读几年级,认得这两个字吗?”言末自我介绍道。
“输给你了,我就叫你唐僧吧。好了,告诉你,现在我的心情好多了,你可以闭上嘴巴了。”那个小女孩说道。
沉默……
这种持续的无所事事的沉默,让言末感到很不舒服,不过看着这是这个身体主人的要求,而且这个主人还是一个伤心得想要死去的小女孩,他只能够忍耐着。
“你怎么还没有离开?”
黑暗中再一次传来那个女孩的声音。
这一次除了冰冷的感觉,还有一丝不满,或许还带有一丝厌恶,可能还有些鄙视。
言末还在那里仔细辨别着语调之中所夹带的情绪,就听到那个女孩再一次说道:“你为什么不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