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地下,魇镇仪式进入尾声。李圣谨的气息变得格外虚弱,全身枯槁,皮肤沾着骨头,宛若干尸,然而他的双目却是异常的明亮,仿佛漆黑夜晚中的两颗启明星,透射出摄人心魄的神光,整个人的精气神达到了巅峰,更胜回光返照。若非亲眼所见,谁也不敢相信世上竟有这般精神脱离肉体,彼此差距悬殊的人,其精气神仿佛大日燃烧般,滚滚炽热地翻腾着,散发出灼烧灵魂的光与热。他的头顶上方,诅咒之力涌动,其中夹杂了几分命运大道的气息,而诸般怨毒负面情绪衍化为油锅、火山、寒冰、血池、铜柱、刀锯、拔舌等地狱场景,更有奇形怪状的各色恶鬼,或肠穿肚烂,或有头无面,或有身无头,纷纷挥舞着爪牙,前仆后继地冲向冥冥虚空之中,将属于妖皇猰貐的气息拖向玉柱,使得玉柱中的猰貐虚影变得更为真实。倏然,李圣谨仿佛感知到了什么,挺拔屹立的身躯一晃,眼帘微合,略带悲伤地呢喃道:“陛下,你竟然先微臣一步……再等片刻,只要再有一炷香的时间,微臣就来见你了,尽那未了的君臣缘分。”他双手一握,便将悲伤抛却,双足稳如泰山,腰背更加挺拔,整个人的精神不仅没有衰退,反而变得更加旺盛,若说之前是干柴烈火,如今便是烈火烹油,炽热得叫人无法直视,那副舍身赴义的意志,连鬼神都要为之动容!玉蟾真人默然看着这一幕,从担任护法开始,他便不发一语,整个人充斥着懊悔和自卑的气息,显得颇为阴沉,而且相比李圣谨的坚定不移,他的思绪却是在不停动摇着,脑海中千头万绪理不清,杂念纷陈,几乎如心魔爆发一般,若非他修炼的是道家正宗玄功,只怕就要气息暴动,走火入魔。天子气息的消失,他同样感知到了,也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本以为他那忠心耿耿的弟子会为之而难过悲伤,影响到魇镇仪式的进行,孰料李圣谨几乎没有动摇,甚至加快了仪式的完成。进行到这一步,魇镇术的施法步骤已然完成,甚至连妖皇作为复兴妖族气运的命运之子的命数也被抵消干净,剩下的是猰貐本身的命数,在没有成为命运之子前,他作为一位妖王所拥有的命数,尽管远不如前者来得强大,却也算不得弱小,毕竟能走到这一步的都不是寂寂无名之辈。“人不畏死,天叹奈何……这就是你的意志吗?超脱命运枷锁的力量。”玉蟾真人扪心自问,可曾有过这样的觉悟。眼见魇镇仪式即将完成,上方忽然传来一声惊爆,却是皇宫禁制被人强行打破,一道身形风驰电掣地疾驰而入,携带着熊熊燃烧的红霞,正是毕方!强逼李士载反水,不仅减少了一名敌人,更解放了两名妖王,从而替代她截住了司镜柊、屠百灵、九婴等等,得以抽身而出,集中力量攻破皇宫的禁制,突入到龙脉祭坛。毕方瞧了一眼金龙盘旋的玉柱,发现被封印在里面的猰貐的身影凝聚得几近完成,速度远超出先前的估计,不由得露出几分疑惑,可随即想到了缘由,恍然大悟!“该死,你们在时间上做了手脚!特意放出与咒术仪式攸关的真实消息,来抵消我的怀疑,却在最为关键的时间做手脚,将延误后的时间点透露给我们,从而误导我对时限判断!”想通来龙去脉后,毕方不由得暗自心惊,这种计策可不像那位人族皇帝和太师李圣谨的风格,分明是出自另外一人之手,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看似简单,却有奇效。“可惜,你们仍未完成仪式,终究功亏一篑!”妖体状态下的毕方扬翅一振,无数火焰翎羽如箭矢飞射而出,带起一阵破空声响,朝着主持仪式的李圣谨齐射而去。“妖孽休想!”尽管在自身的认知上陷入迷惘,但玉蟾真人没有忘记自己的职责,连忙出手,打出一道赤青黄白黑五色玄光,而且途中越来越大,越来越汹涌,只在短短几个呼吸后,便见万道玄光直冲天际,汇聚成一个巨大涡旋,连空间都被带动着出现巨大的扭曲,将漫天火焰翎羽一裹,便将其抹去,仿佛从世上消失一般。毕方连连催功,连环交替使用青木神通和赤炎神通,然而五色玄光的中心,呈现的是一种说不清幽暗深邃,还是澄清空旷,无可揣测无以描述的景象,犹如连接了无尽虚空,庞大到难以想象的元气正被鲸吞纳入其中,到处都在剧烈震动,咔嚓咔嚓的崩碎声不绝于耳,仿佛整个天地都在塌陷,无论是物质还是元气,都像落进无底洞一样被吞没。“老匹夫,凭你也想拦住我!妖族大兴,此乃大势所趋,亦是天意所向,任何试图违逆天意之人,必将为天道所吞没,沦为蝼蚁!”毕方虽然心知时间紧迫,但她在功体被克的状态下,与司镜柊大战一场,真元亏损严重,此时竟有力不从心之感,于是她毫不犹豫地动用禁术,焚烧体内妖血,转化妖元,随后张口吐出了对妖族而言最至关重要的妖丹!那颗妖丹半边青色半边赤红,自行流转不息,其威势大得超乎想象,方一吐出,整个世界便骤然暗了下来,日月无光、风起云涌,茫茫大地之中涌起无数的响声,这响声仿佛烈焰在熊熊燃烧,又似巨浪在滔滔翻滚,而随着这响声,四面八方都有狂风吹来,风中夹杂着巨石金刀,令人魂飞魄散!五色玄光试图将妖丹吞噬,但方一吸食,自身便停止了旋转,好似被定住一般,发出咔咔的声响,就像磨盘中被放进了无法碾碎的铁珠。片刻之后,轰然一声惊爆,五色玄光被炸得粉碎,玉蟾真人受到灵力反噬,只觉得一股沛然大力沿着轨迹传来,顷刻间半个身子都被震得发麻,五脏六腑一起晃动,脑袋里面嗡嗡作响,差点被震昏过去。但他心知自己若是被逼开,李圣谨将无人保护,有性命危险,而且此刻压在他肩膀上不仅仅是他徒儿一个人的性命,更有所有人族的命运,魇镇仪式若是失败,无法封印猰貐,人族将再也无人能抵挡妖皇的邪威。他不能逃,也无处可逃。玉蟾真人再无保留,狂催体内真元,元婴脱体飞出,全然不顾肉身就在当场,容易沦为致命要害,成为被攻击的对象。周遭元气涌动,汇聚在元婴表面,显化为一尊相貌狰狞的道体,这尊道体虽是人形,但皮肤上却充满了坑坑洼洼的毒疱,看起来就和蟾蜍的皮肤一样,显得甚是丑陋,而且其散发的妖气和道气混杂成一团,汹涌澎湃。“原来,你也是人妖混血。”毕方在稍稍惊愕之后,发出笑声,“难怪你如此护着那丫头,不惜甘当奴仆,怕是有同病相怜之感。你既然身怀吾族之血,何不弃暗投明?将来必因此功而受妖皇重用。”“昔年掌门不在意我身上四分之一的妖血,力排众议,将掌门之位传授于我,此恩此德,非粉身碎骨无以报答!”玉蟾真人毫不退让,道体一催真元,体表的毒疱全部爆裂,然而溅出的并不是毒液,而是一阴一阳两股各走极端的元气,阴属妖元和阳属道远融汇到一处,顿时生出一股极为强大的涡旋,带动四周天地元气疯狂旋转汇聚。云霄之上,一道金色的巨大雷电带着炽热暴烈的阳气轰然劈落,穿透地层隔膜,与之相对的,大地深处一股摧肌噬骨的森寒阴气也汹涌而出,两股庞大能量交汇到一起,顿时衍生激荡出惊天动地的可怕威能,狂撼妖丹,震得毕方气五内欲翻,妖丹亦如断线风筝般飘飞到百丈之外。祭坛前的李圣谨眼见情况紧急,时不我待,竟是竖掌为刀,齐肘斩下自己的手臂,让喷洒的血液飞溅到前面的玉柱上,加速虚影的凝实。而玉蟾真人吸引九天十地之气入体,他的道体的气势全面攀升,浑身闪耀着赤炎雷芒,漂浮半空,须发皆如针竖起,威猛如天降雷神,双眸绽放幽碧寒芒,宛若幽冥死神,一寒一热,一阴一阳,两股磅礴气机已将毕方全方位笼罩锁定。“以阴阳相济的方法将妖元和道元融合,你当真是一名奇才,奈何不明天意,非要与天作对,今日注定是你的死期!”毕方再度催动妖丹,以刚硬高热的炽热阳劲为表,以柔韧阴寒的青木真气为里,前者烘烤肌肤沸腾血液,后者如冰针向玉蟾真人体内穿刺渗透,针灸一般带来强烈的刺激与酸麻快感,以炽阳化消阴冷妖元,以玄阴勾起道元蠢动,每一次阴阳真气的互挤互撼,都让玉蟾真人感到心头一跳,气机如注,不断流泄,渐渐有****如焚之感。以阴阳破阴阳!毕方抓准时机,通体燃起熊熊大火,尖唳一声,宛若火凤凰一样疾驰俯冲而去,同时射出一片片瑰丽无伦的翎羽,纷纷洞穿虚空,忽而幻化明曜白光,忽而化为炽热火球、忽而呈现蔚蓝波纹,忽而灿为黄金厉芒,狂轰向玉蟾道体。周遭的空气被扰动得犹如沸水般翻滚不休,声势骇人欲绝,方圆数十里之内,每分每寸地方都被疯狂轰炸,绝无半分幸免,仿佛世界末日来临。玉蟾道体全力抵抗,奈何根基逊色一筹,自身绝技又被破解,终究抵挡不住,被火凤凰正面撞上后,化作一道通天火柱,被焚烧殆尽。道体眼看就要破碎,他分离激荡体内的妖元和道元,而且这一回不再是使两者维持平衡,甚至恰恰相反,让两者激烈冲突,最终爆发,自爆道体,震荡的元气扩散而出,连带着“火凤凰”也一并吞没,扭曲虚空。下一刻,玉蟾真人的意识回归肉身,玉蟾真人的本体恢复行动,却是仰面喷出一口鲜血,但他来不及顾及自身的伤势,连忙转身看去,映入眼睑的景象,却令他心脏激烈一跳,随后坠入寒冷的深渊。只见龙脉祭坛上横躺着一具无头尸体,贫乏的鲜血从伤口处流出,而这具尸体又被火焰点燃,正哔哔啵啵的燃烧着。玉柱中猰貐的身影几近完美,只差一对眼睛还略显模糊,显然,魇镇仪式距离最后的成功仅一步之遥。但是这一步,便是天堑。“成、成功了,你们人族的命运终结了!”毕方大笑起来,虽然同样重伤,但她的伤势比起道体和元婴全部被毁的玉蟾真人,又要轻上不少,尚有战斗的余力,而玉蟾真人连能不能使用术法都尚未可知。玉蟾真人望着徒弟出师未捷的尸体,默然不语,一股难以言状的悲伤和不屈充斥在心头,涤荡了他心中的迷惘,瞬间抓住了某件从前苦苦追求却总是得不到的东西。——还要继续庸庸碌碌的活下去吗?永远一事无成?——改变命运的机会就在眼前,只要勇敢的踏出这一步!——人不畏死,天叹奈何!“……还没有结束。人族的命运,以及我的天命,这一刻正要开始!散我气,祭我体,焚我魂,三清归一元!”玉蟾真人一掌盖向自身天灵,催动致命禁术,献祭自身精气神,从而暂时性地恢复体力,迅速从地上爬起来,大步冲上祭坛,抱起李圣谨的尸体,无视上面的妖火焚烧身躯,大声呼道:“吾徒,你的遗愿,为师替你完成!”毕方察觉到他的意图,却是阻之不及,眼睁睁看着玉蟾真人抱着尸体一起狠狠撞上玉柱!刹那间,热血飞溅!千载修行付东流,一缕英魂荡虚空!玉蟾真人牺牲自己的命数,补完最后的残缺,玉柱中的身影彻底真实不虚,魇镇仪式终于完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