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宝被退亲了。荷花知道这消息赶回家里的时候,大宝正被她爹锁在屋子里折腾,窗子上都别了木棍子,里面不时传来大力砸门的声音和愤怒委屈的大吼。
荷花拉着她娘去灶房,问怎么回事,她娘一脸愁苦的道:“早些时候秀儿她爹带了俩儿子把聘礼全都退了回来,说是这门亲事就当从没有过。”
荷花道:“哪有这个说法,眼瞅着秋天就成亲了,怎的好端端的退了亲?过年的时候大宝不还拎着东西去拜年了?”
荷花娘叹道:“就是过年时候出的事儿……原是小秀儿跟着家人去镇上赶集,水灵灵的模样被镇上赵老爷家的大少爷看上了,一过正月十五就请了媒人到张家说亲,说是想娶回去做二房。张家自是不干,别说已跟大宝订了亲,纵是没有这门亲事,好好的闺女谁愿给人做小呢。可那媒婆又说了,那赵家大少奶奶是个病秧子,嫁进赵家这么多年只生了个闺女,这两年更是连地都下不了,说是熬不过今年就要归西。小秀儿嫁过去虽是二房,可等那大少奶奶一咽气,来年再给大少爷生个儿子,保准名正言顺的扶了正,赵家老夫人早就没了,到时候小秀儿便是正经八百的当家主母。赵家在县里也是有头有脸的,听说跟县太爷都说得上话,嫁进这家做太太,如何也比嫁个乡下汉子整日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抹汗珠子强。张家就此动了心,踌躇了俩仨月,终是应了下来,这便跑来退亲了。”
荷花听着生气,道:“我爹呢?我爹就应了?”
荷花娘道:“哪儿能呢,你爹那是什么脾气,当时就火儿了。可人家张家人是憋好了主意来的,只说你当日不也收了刘富贵的聘礼,到最后不也毁了亲把你大丫头说给……唉……”荷花娘这话没说完,咽了半句。
荷花脸色一暗,也说不出什么了了。可不是,只从旁人眼里看,她爹为了半亩地就能退了人家的亲,把自己闺女生生嫁了个傻子,人家怎不能把自己闺女嫁去更好的人家?赵家大少爷好歹也念过几年书,识文断字,家里有房子有地有产业,比她家强了不是一星半点儿。
屋里,大宝仍在咣咣的砸门,变了音调的大喊:“娘!你给我开门!开门!!我要找他张旺财理论理论!他凭啥!凭啥!我跟他拼了!他要敢把秀儿嫁给别人!我就敢拿刀宰了他!我跟他拼了!”
荷花娘听了捂着心口直掉泪,哭道:“这可怎么好,好端端的又出这岔子……头先杏花捎信儿来说怀上了娃子,我心里还高兴,心说可算是都好了,咱这一大家子各个如意了……偏偏又……这是冲了哪路霉星了,过年时候就闹了一出,如今大宝这儿又这样……”
荷花紧忙劝道:“您甭着急,我爹不是和我三叔去张家了吗,好好跟人家说说,没准儿他们能变了心意……那赵家虽阔绰,可那大少爷都三十多的了,小秀儿才十五,一点儿不般配,张家一时财迷了眼,保不齐还有余地……”
她这话正说着,便听咣一声,院门被撞开。两人连忙出去看,但见荷花爹青着一张脸进了院来。
屋里大宝也听了动静,静了一下,期盼地高喊道:“爹!爹!咋样!张家同意了是不是!不毁亲了是不是!”
荷花爹黑着脸怒吼:“往后谁也不许给我提张家!”
此言一出,此事再无转圜,这关系便算是彻底断了。
屋里,大宝发出一声愤怒而绝望的嘶吼,随后便是咣啷啷砸东西的声音。那怒骂声让荷花听着都胆颤,觉得这会儿若要放他出来,真要让他砍了几条人命。到最后那怒骂嘶吼又变成了绝望的嚎啕大哭,听得又让人心疼,像是从自己身上割肉似。荷花到屋门口劝慰,被大宝扯着嗓子不分青红皂白的一通骂,荷花也不应不走,就那么听着,只盼着他骂完了骂累了,把心里的委屈骂出来能好受些。
大宝被荷花爹整整关了一个月,中间倒是想放出来过,可一开门他就跟疯了似地往外跑,红着眼睛要跟人玩儿命的样子。荷花爹跑不过他,每次都是大喊着让路上的村里人给拦住了,好几个大小伙子一块儿往身上扑,按胳膊按腿按脑袋,生生给扯了回去。就这么耗了一个来月,连着荷花,全家人都狼狈不堪,消瘦了一大圈儿。
最后张家到底把闺女嫁进了赵家,等到木已成舟,荷花爹站在门口骂了大宝一遍,才又把门锁给开了。这回大宝没魔障似地往外冲,家里人不放心进屋去看,见他蔫在墙角儿呜呜的哭。荷花爹骂他不争气,为了个娘儿们哭得跟死了爹娘似的,上去两脚全踹在心窝子上。大宝也不知道疼,仍是哇哇的哭。荷花娘心疼得差点儿没跟荷花爹动了手,抱了儿子哭天抢地的抹泪儿。
荷花爹是个好面子的,被人家退了亲,儿子又跟疯子似地闹腾,面子上自然过不去,加之心里又憋了火,觉得被张家人小看欺辱了,没过几日又给大宝说了一门亲。好像故意似的,用原先三倍的聘礼,说了张家一个村的死对头王家的闺女,大名王初一,小名唤作胖丫儿的。
这回也不等定亲选日子,不到一个月便花了家里大半的积蓄,大张旗鼓、热热闹闹的把婚事给办了。大宝这回也没闹腾,破罐子破摔似地任由他爹摆布操持,好像娶媳妇儿这事儿完全跟他没关系。
喜酒摆了,天地拜了,大宝这婚事就算有了个结果。只他整个人死过一次似的,原先的活分样儿一点儿都没了,脸上成日不见笑模样儿,脾气变得阴晴不定,异常的暴躁,动不动就要骂人,自也不敢跟爹娘红脸,只跟自己媳妇儿瞪眼甩脸子。家里人都知道他心里的委屈,也都由着他,只他那小媳妇儿成日里战战兢兢大气儿都不敢喘一下。
这日下午,荷花被她娘叫家去,说是她爹找她有事,才一进门,便听大宝在屋里嚷嚷着骂媳妇儿。荷花看看她娘,她娘一脸的无奈愁苦。荷花走到大宝夫妻俩的厢房前站了站,听大宝在屋里骂咧咧的说胖丫儿笨手笨脚,连个洗脚水都不会兑,烫了他的脚什么的。胖丫唯唯诺诺的说了什么听不清,没一会儿便见她从屋里出来。
胖丫儿乍撞见荷花站在门口,脸上一臊,尴尬得唤了声:“大姐。”
荷花也觉得尴尬,对她笑了笑没言语,待胖丫儿低着头往灶房走时又叫住了她,低声道:“大宝就这倔脾气,说的难听了你别介意,回头我替你骂他。”
胖丫儿红着脸局促的道:“没有,不是,是我不好,我水兑热了……”
荷花也不知再说什么,便只冲她笑了笑。胖丫儿怯生生的回了个笑容,端了木盆去灶房舀冷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