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清晨已经很冷了,在时家堡西南三十多里处的沼泽地里,却有一支大约六千多人的队伍冒着刺骨的寒风,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队伍中大部分人都只穿了一件单衣,只有少数几个,才有一件皮甲或者抢来的丝袄御寒。然而对于这个时节的天气来说,丝袄和皮甲所能起到保暖的作用非常有限,因此抹鼻涕声和咳嗽声,就成了弥漫在这支队伍当中的主旋律,没完没了,无止无休。
“咳咳,咳咳,咳咳咳——!”千夫长李伯升骑在一匹毛都快掉光了的老马上,一边走,一边不断地咳嗽。络腮胡子上,沾满了口水和鼻涕。
旁边的几个亲兵,看起来跟他这个主将一样的狼狈。也都是咳嗽声不断,鼻涕连连。其中有一个,甚至连路都走不动了,眼瞅着一个趔趄,就直接朝路边的泥坑里栽了过去。
“小七!”李伯升手疾眼快,从马背上探下一只右臂,将陷入半昏迷状态的亲兵紧紧拉住。然后偏腿跳下坐骑,左手迅速从马鞍后解下一个水袋,一边朝昏迷者嘴巴里头灌,一边大声喊道,“小七,小七,不要睡。不要睡,马上就到兴化了。到了兴化,哥哥我请你去吃大肉片子,巴掌大的肉片子,管饱管够!”
“老七,老七,坚持住,坚持住,马上就到兴化了,马上就到兴化了!”周围的其他几个亲兵也围拢过来,一边帮李伯升给昏迷着揉搓胸口,一边大声呼喊。
然而,一切都太晚了。昏迷中的柳七虽然睁开了眼睛,嘴角却有暗黑色血迹慢慢淌了出来。“李,李哥,兴化,兴化真的就,就要到了?”艰难地吞下一口冷水,疲惫里眼睛裏头充满了不甘。
“到了,真的,你坚持一下,我,我让你骑我的马!”李伯升用力点头,眼泪却大颗大颗地往外掉。亲兵柳七不是第一个倒下的人,事实上,从昨夜离开时家堡到现在,至少有上百名弟兄因为冒着寒风急行军而活活累死。还有六七百人走着走着就脱离了大部队,是主动当了逃兵还是变成了一具饿殍,不得而知。
“谢谢,谢谢你,李哥——!”从李伯升的脸色的表情中,亲兵柳七知道大伙都在安慰自己。艰难地咧了下嘴巴,露出满口被血染红了的牙齿,“还有,还有诸位兄弟。你们,你们还是把我,还把我放下吧。别,别拖累了大伙!”
“不行,当初带你们投军,说好了一块马上取富贵的!”李伯升心裏大痛,抹了把泪,大声咆哮,“你不准死。姓柳的,你今天爬也得给我爬到兴化去!老子是你的主将,老子的命令,你必须听!”
“李哥,小七,小七对不住你了!咳咳,咳咳,咳咳……”柳七一边剧烈的咳嗽,一边艰难地回应。每一次张口,都有黑色的血水从着嘴裏往外溢,“你,你赶紧带着大伙回家吧!别,别去兴化了。去了,去了那,还,还得跑。朱屠户,朱屠户……”
“小七,小七,别睡。别睡!你说不去就不去,咱们回家,咱们马上就散伙回家!”李伯升双手抱着亲兵柳七,用力摇晃。唯恐自己动作一停下来,亲兵柳七就长眠不醒。
“小七,小七,别睡啊。别睡啊。咱们,咱们有钱了。还,还要自己买船贩私盐呢!”其他几个亲兵也哭泣着,大声帮腔。
他们虽然现在名义上是李伯升的亲兵,实际上,在两个月之前,却还是一起煮卤水烧盐的苦哈哈。彼此间,不似兄弟胜似兄弟。因此,绝对无法眼睁睁看着柳七死在眼前。
“不,不睡!”在众人的齐声呼唤下,亲兵柳七勉强又将眼睛睁开了一条缝隙,艰难地回应,“我,我不睡。李哥,李哥你也别去兴化。咱们,咱们不是,不是朱屠户的对手。这,这官兵,咱们,咱们不当,不当——噗!”
又一口血逆着呼吸从嘴裏和鼻孔喷射出来,将李伯升的皮甲染得通红。亲兵柳七挣扎了一下,眼睛瞬间张得老大,气绝身亡。
“小七,小七!”李伯升拼命的摇晃,却阻止不了怀中尸体越来越冷的事实,心中悲愤莫名。猛然间,他仿佛下定了决心一般,咬着牙将尸体递给了身边的另外一名亲兵,“老徐,老周,你们俩去把找个向阳地方,把小七葬了。其他人,跟着我去找张九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