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说,你明明从西边来,怎么可能乘得是东风!”芝麻李摇摇头,大声调侃。
“呃!”大光明左使唐子豪被噎得打了个嗝,脸上的表情好生尴尬。
“我不管你乘得是哪股风,既然来了,就进去坐。等一会儿忙完了正事,老子再跟你酒桌上好好叙叙!”芝麻李又大声打了个哈哈,拉起唐子豪的手,快步朝衙门里头走。
唐子豪心中愈发忐忑,几次想停下来,找个借口溜掉。然而看到芝麻李那大咧咧地模样,他又在心中不停地安慰自己,“没事儿,没事儿。他们真要是想跟刘元帅分庭抗礼的话,也该是李平章挑头,在宿州登坛祭天,万没有大老远跑到高邮来会盟的道理。况且李平章素来都是个厚道人……”
转眼来到正堂之内,却没见到任何座位。只看到一张巨大的圆形桌案摆在屋子中间,上面铺了八尺见方的白布。白布之上,则用浓墨重彩勾画出了一个硕大的舆图。山川、河流、大海、荒漠,无不清晰可见。
“这是什么?”唐子豪心裏又打了个哆嗦,拉了下芝麻李的衣角,试探着询问。作为明教里专门负责联络各地豪杰起兵造反的大光明左使,他的双脚至少走过大半个蒙元帝国,不可不谓见多识广。然而他却在任何地方,都没看到过如此清晰逼真的舆图。简直是将整个大元帝国的疆土,用佛法缩小了数千倍,然后用直接模子拓了下来。从头到脚,没一处走样!
“朱重九搞出来,神州广舆图!”芝麻李笑了笑,脸上带着几分骄傲,就像家长在外边炫耀自己的孩子一般,“你也知道,这小子干别的不行。最擅长鼓捣这些奇技淫巧!”
“如果这是奇技淫巧的话,以前大元朝廷的舆图,就是小孩子的尿布!”唐子豪叹息着感慨了一句,走到圆桌前定睛细看。大江,大河,还有夹在长江与黄河之间的河南江北行省。原本以为是千里膏腴之地,跟整个大元帝国比起来,居然只有巴掌大的一隅。汴梁,圻水更甚,居然只是两个手指肚大的小圆圈!
就这么巴掌大的一块地方,如今还分成了势同水火的南北两家。南边的徐寿辉和彭和尚建立天完帝国,关起门来自娱自乐。北面的刘福通刘大元帅虽然暂时还没提建国的事情,主要原因却是由于失散的小明王还没有找到。万一哪天找到了小明王的踪迹,立国也是定局。
想到红巾军内部现在的混乱状态,唐子豪就顾不上再害怕。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无法压抑的悲凉。争资历,争粮饷,争官职,三十余家红巾,数十万大军,你不服我,我不服你。就挤在巴掌大的河南江北行省内部争来争去,对其余十几个省,更广袤的空间却视而不见。这和群犬争食有什么区别?怪不得朱重九说他自有计较,原来,人家眼睛早就跳出了这巴掌大的地方!
“张九四,老子这次如果真的能拿下镇江。等养足了力气,就逆着长江往西杀。到时候,你可千万别来扯老子后腿!”正凄凉地想着,耳畔却又传来一个粗豪的声音。好像镇江已经成了熟透的桃子一般,随便伸一下手就能摘在口袋里。
“谁稀罕!”被唤作张九四的汉子撇了下嘴,满脸不屑。“老子要以常州为基业,向东南去替大总管取苏杭两大粮仓。哪有功夫跟你争西面那片穷山恶水!”
“那就说好了,咱们两个过了江之后,就以运河为界。五年之内,运河东面我不染指。五年之内,运河西面,你最好也别过来!”
“没问题,成交!”张九四伸出手掌,跟粗豪汉子凌空相击。三言两语,就和对方一道,将江浙行省一分为二。
唐子豪听得好生稀罕,正准备凑过去,问问二人做白日梦的底气何来?却又看到郭子兴用胖胖的手指在舆图上点了点,大声跟孙德崖说道,“老孙,咱们两个,先前的眼皮子都太窄了。朱重八说得对,天下这么大,哪里去不得?何必窝在一个小水坑里头瞎扑腾!”
“哥哥说得极是。这次打完了扬州,即便朱总管不发兵相助,兄弟我也想去试试铁木儿不花的斤两!”孙德崖的心中这两天显然也被点起了熊熊烈火,指着与定远比邻的庐州大声回应。
“重八说,咱们这次兵临扬州,跟孛罗不花交战。作为其兄长的帖木儿不花不可能袖手旁观!所以只要拿下了扬州,庐州基本上就唾手可得!”多日未见,郭子兴的眼光竟然暴涨了数倍。手捋着乱糟糟的胡须,低声回应。
“那倒是!”孙德崖笑着点头,“听朱总管说,当初孛罗不花的镇南王位,就是帖木儿不花让给他的。这哥俩,关系可不是一般的铁!”
“帖木儿不花和孛罗不花是亲兄弟。蒙古人那边规矩和咱们汉人不太一样,通常是幼子继承父辈的家业,其他的孩子得自己去打天下。不过现在,这样做的蒙古人已经很少了!”唐子豪终于找到一个机会,笑着凑上前插嘴。
“其实这样做也有好处啊,至少逼着年纪大的孩子上进!”众人立刻就跑了题,七嘴八舌地议论起蒙古人和汉人之间风俗习惯的差别。
“那当然了,否则,人家当年怎么把大宋给一口吞了呢!凭着的就是这股子上进心!”能成为一方豪杰者,必有其过人之处。至少在气度和胸怀方面,比普通人强出许多。不肯闭着眼睛,死活不看对手的优点。
“岂止吞了大宋。据朱都督说,当初还有大金、西夏,还有西域上百个国家,都被他们一口吞了。这舆图上的察合台汗国,钦察汗国,虽然不怎么听鞑子皇帝的命令。但到现在为止,掌权的还是蒙古人,还是那个什么,什么成吉思汗的子孙!”
“据那个伊万诺夫说,蒙古人当年一直打到非常非常远的西面,叫什么,什么欧罗巴!这幅舆图上都画不下。西面的好多国王,什么这个牙,那个牙的,争先恐后给蒙古人当干儿子!”(注1)
这些话题,就超出了唐子豪的见识之外了。一时间,他居然又愣在了当场。看着这个,看看那个,仿佛跟大伙从前都不认识一般。
他记忆里的郭子兴,孙德崖,芝麻李等人,可不是现在这般模样。虽然当年这些人也都堪称英雄豪杰,可眼睛里,哪有什么钦察汗国,察合台汗国!能知道大元朝的都城叫什么已经非常难能可贵了,更甭提比钦察汗国还远的什么欧罗巴!
原来朱八十一在高邮停了半个多月,就是为了激起众人的野心,让他们不要光看着眼前那一亩三分地,老想着窝里互相咬!猜到这些变化的来由,唐子豪心裏又是佩服,又是诧异。佩服的是,这个办法果然是神来之笔,至少到目前为止,已经非常成功地化解了联军的内部危机。诧异的则是,这朱八十一不过是个杀猪的屠户,怎么可能知道得如此多?眼光见识,远远超出了自己所知道的任何英雄豪杰,名士大儒。甚至比弥勒教主彭和尚,都不逊多让!
莫非他当年弥勒附体的事情,是真的?回想起自己跟朱八十一认识和打交道的所有过往,唐子豪就忍不住朝神仙鬼怪方面想。越想,越觉得有这种可能。
如果朱八十一果然是弥勒佛在人间的肉身,则一切困惑都迎刃而解了。弥勒佛是三生之神,能洞悉过去,现在和未来。这朱八十一,不恰恰知道过去几百年曾经发生的大事,并且现在每一步都走在别人根本看不到的正确路径上么?
“惭愧,遇上些杂事,劳大家久等了!”还没等他把纷乱的思绪理个清楚,门口已经传来朱八十一中气十足的声音。紧跟着,门帘被侍衞们从里边拉开,此间的主人,淮东路大总管朱八十一搀扶着步履蹒跚的老进士逯鲁曾,缓步走了进来。
“大总管!”“主公!”张士诚和王克柔两人,赶紧走到上前施礼。朱八十一却笑着在半空中虚托一下,大声回应,“二位不必客气。我在这裏摆下了圆桌,意思就是今天大伙暂时不分尊卑,所有人肩膀同样高矮。”
“这,这怎么行?末将折杀了!”
“末将不敢!”
张士诚和王克柔两个,赶紧用力摆手。朱八十一却不再跟他们纠缠这些繁文缛节,搀扶着逯鲁曾,径直走到圆桌旁,四下拱了拱手,大声说道,“李总管、唐左使,赵长史,还有各位兄弟。桌子上的舆图,想必大伙都已经看清楚了。这是朱某在禄老前辈和我淮安军其他几个文职官员的全力协助下,耗时十一天才画出来的东西。不能说完全准确,但至少比目前大伙曾经见到过的任何舆图,都准确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