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烟,在黑色的天地间翻滚。传说中富甲天下的扬州城彻底被从地图上抹去了,只剩下一座残破的瓦砾堆。数千名浑身漆黑的孤魂野鬼,绝望地蹲在瓦砾堆附近,半晌不肯挪动一下。哪怕是上万大军从身边滚滚走过,也仅仅抬一下眼皮,然后就又蹲在了原地。双手抱着膝盖,将身体缩卷成团,仿佛随时都会被风吹走一般。
当朱八十一带着联军赶到扬州城外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扬州城没了,扬州人也没了,包括扬州城内外的敌军,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有一头恶鬼,在昨夜突然张开的大嘴,将居民高达八十万,天下人人向往的扬州城一口吞了。只留下了遍地的残渣碎骨!
不用号令,所有行进中的队伍,都缓缓地停住了脚步。没人会想到这种情景,昨天半夜,大伙接到船行送回来的消息,得知帖木儿不花和脱欢不花叔侄率部逃遁,扬州城内只剩下了张明鉴、廖大亨和朱亮祖三人的队伍时,还暗暗松了一口气。以为这次能以最小的代价把扬州城给拿下来了。大伙甚至还曾设想过,如何派人说服张明鉴、廖大亨和朱亮祖三个投降,以达到兵不血刃光复扬州的目的。谁料,当大伙兴冲冲赶来时,却只看到了一个瓦砾场。
“这到底怎么回事?”尽管事先已经得到过斥候的预警,朱八十一仍然急得两眼发红,揪住距离自己最近的一名斥候,大声追问。“到底是谁放的火?是谁?是不是脱欢不花又杀了个回马枪?”
“肯定是,肯定是脱欢不花和帖木儿不花这俩王八蛋!!我就知道,这对叔侄没一个好东西!”傅友德、毛贵、郭子兴等人也义愤填膺,睁着眼睛说瞎话。
他们都不愿意相信自己正在面对的东西,他们都宁愿这把火,是帖木儿不花和脱欢不花叔侄所放。那对叔侄是蒙古人,蒙古军队屠城、杀人,乃是家常便饭。蒙古军队是恶魔,是强盗,罪该万死。而汉家英雄,即便助纣为虐,也多是受其胁迫,或者说一时误入歧途。
但是今天,眼前的事实,却扇了大伙一个响亮的耳光。帖木儿不花和脱欢不花叔侄,将一个完整的扬州交给了张明鉴、廖大亨和朱亮祖。但是,一个晚上和半个白天过后,张明鉴三个汉人义兵万户,却将扬州化作了一片白地。
“卑,卑职不,不知道!”那名斥候被勒得喘不过气,一边挣扎,一边结结巴巴地回应,“卑职,卑职是负责队伍东侧警戒的。卑职,卑职没,没派人来过扬州城这边!”
“废物!”朱八十一立刻丢下斥候,翻身跳下坐骑,大步去抓下一个目标,“站住,别躲,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扬州到底怎么了?”
周围的斥候和传令兵纷纷将身体往战马腹部缩,谁也不肯让他抓到。大伙心裏都明白,自家都督膂力过人。在被气糊涂的情况下,被他抓到者,难免会伤筋动骨。
“都督,都督息怒。末将,末将派兵去找个当地人来。当地人肯定比咱们的斥候清楚!”还是徐洪三反应快,发觉自家都督状态不对,赶紧从后边追上去,双臂将朱八十一死死抱住,“都督,都督息怒。当地人肯定清楚。问清楚了,咱们才知道该找谁算这笔账!”
“那就去找!”朱八十只是猛地一晃身子,就把徐洪三像包裹一样甩了出去。也不看后者是否受伤,他像头狮子般咆哮着,大步冲向瓦砾场。“给我分头去找,多找几个人,问问昨夜到底是谁做的孽!”
众亲兵赶紧徒步跟上,呈雁翅形,护在朱八十一两侧。手按刀柄,全神戒备。以防废墟中,会有刺客突然发难。
事实证明,他们这番举动纯属多余。蹲在废墟附近的那些“孤魂野鬼”根本无视朱八十一的到来,更没兴趣起身行刺。只是冷冷地瞟了后者一眼,就继续望着废墟发呆,仿佛继续看下去,就能让时光倒流一般。
“大伯,老大伯,到底,扬州城到底怎么了?”朱八十一也像失去了魂魄般,在“野鬼”中转了半个圈子。最后找到一个看上去衣衫相对整齐的老汉,蹲下去,看着对方眼睛问道。“是谁,是谁放的火。扬州人呢,城里的人都到哪里去了?”
“怎么了,烧了?哈,烧干净了!”老汉就像看傻子一样,看了朱八十一几眼。然后,轻轻拍手,“没了,没了。烧干净了,烧干净了好。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火烧旺运,火烧旺运,嘻嘻,哈!”
“我问你,到底是谁放的火?”朱八十一此刻心神大乱,哪里还顾得上什么礼貌?登时就被气得抬起手来,死死抓住老汉的两只肩膀,一边摇晃,一边大声逼问,“告诉我?谁放的火,告诉我啊,我给你们报仇?”
“别杀我,别杀我!”老汉立刻吓得将头扎进了裤裆里,哭泣着求饶,“军爷,军爷开恩呢。家里的钱你随便拿,东西随便搬,求求您,求求您高抬贵手,放过小老儿一家吧,放过小老儿一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