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茶盏里的水很烫,一沾身,就痛得刘基彻底清醒了过来。赶紧抖动袍袖,将衣服上的水渍拂了下去,然后讪笑着向众人拱手,“刘某刚才走神,让诸位见笑了!失礼,失礼!”
“师叔烫得厉害么,要不要去换一件衣服?”看了一眼刘伯温发红的手背,罗本关心地询问。
“不必,不必!天已经热起来了,这点儿水渍,片刻就能干掉!”刘基心中尴尬异常,脸上却依旧装作云淡风轻模样,笑着摇头拒绝。
心神失守,刚才绝对是心神失守。想自己刘某人枉读了半辈子圣贤书,还在宦海沉浮了那么多年,居然被自家师兄的几句话,就差一点儿破去心防!这怎么可以忍受?!刘某肩上承担的,可是天下士绅百年命运。而施耐庵和罗本等人,所图不过一己之私!
想到这儿,刘伯温脸上迅速又露出了几分坚毅之色,想里想,摇着头道,“刘某孤陋,竟不知道占城之米价如此便宜!惭愧,惭愧!”
“伯温不必自谦,我等也是刚刚知道,天下居然还有能种三季稻米的地方!”不忍看到自家师弟太过难堪,施耐庵笑着回应,“好了,不说这些了。咱们今天先吃饭,等改天有了时间,师兄再带你到四下转转。届时你就知道,咱们淮扬,到底和其他地方有什么不同了。”
说着话,他一边用目光不停地向朱重九请求。希望大总管能看在自己的面子上,不要计较刘基刚才的无礼。再给自己留一些时间,以便将刘基招入淮安军旗下。
朱重九心裏虽然也对刘伯温的表现非常失望,但想到此人在另外一个时空的历史上,毕竟不是浪得虚名之辈。纵使于经济方面能力有所欠缺,其他方面却未必太差。便笑了笑,轻轻点头。
“吃饭,吃饭。说了这么久,老夫也有些饿了!”禄鲲最为清楚淮扬这边人才匮乏的现状,笑呵呵地转换话题。
“听您老这么说,我等的确觉得肚子里空得紧!想必是茶水喝得太多,洗去了肠胃中的油脂!”宋克、章溢二人也松了口气,笑着帮腔。
徐洪三给楼梯上警戒的侍衞们使了个眼色,立刻有人跑去厨房通知上菜。须臾之后,厨师最拿手的菜肴便流水般端了上来。着实是色香味俱全,不负盛名。
然而此时此刻,刘基哪里还有心情品味淮扬菜的好坏?心中不停地盘算着,如何才能再寻找到一个新的切入点,好将先前的话题继续下去。进而说服朱重九,让他放弃目前在淮扬各地所推行的那种“摊赋入亩”和“士绅一体化纳粮”等诸多“苛政”。将淮安军彻底引领到正途上来,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在“成魔”的邪路上越走越快,越走越远。
不是刘基有多冥顽不灵,而是他看问题的目光,远比施耐庵、罗本等人深邃。后者只看到了淮扬大总管府所表现出来勃勃生机,但是他,却看到了淮扬三地目前所推行的这一套,彻底违反了几千年来“君王与士绅共治天下”的秩序伦常。
那可是连蒙古人都不敢打碎的东西,哪怕是伯颜当年南征,杀得江左伏尸百万。到最后,依旧要承认坞主、堡主们的特权,才终于能够让南方平静下来。而朱重九仗着自己有几分武力,就倒行逆施,真正的有识之士怎能忍得?作为士绅中的菁华,刘基发自本能地就要站出来去阻止这一变化的发生,并且自认为站在了道义的制高点上,虽千万人吾往矣!
“师弟,多吃些鱼。这淮白鱼,过了江之后,可是很难见到!”看出来刘基心事重重,施耐庵替他夹了块鱼肉,殷切相劝。
他家里原本也有一些田产,但是因为写书犯了忌,需要上下打点,这些年下来,早就“糟蹋”得差不多了。所以丝毫感觉不到刘基的切肤之痛,反倒认为自家师弟今天的做派实在过于鲁莽古怪,有点儿对不起往日所负的盛名,更对不起自家主公的折节相待之恩。
“鱼,固然是吾所欲也!”刘基正愁找不到说话的由头,眼前灵光一闪,立刻拍打着桌案感慨,“然想到今后天下就要流血漂杵,刘某便食不甘味!”
“师弟这话何意?”施耐庵的笑容一僵,夹菜的筷子也停在了半空当中。“莫非师弟以为,我等不动刀兵,蒙古人就会自行退往塞外么?”
“非也,古来胡人无百年之运!”刘基笑了笑,轻轻摇头,“而蒙古人入主中原已经七十余载,气数当尽。十年之内,即便大总管不誓师北伐,也会有其他人传檄天下,号令群雄奋起,光复汉家河山!”
“呵呵!”罗本举着酒杯自己喝了一口,摇头不语。实在不想跟刘师叔浪费唇舌了。十年之内,传檄天下。没有淮扬军参与,群雄连像样的兵器和铠甲都造不出来,谁还好意思腆着脸去号令群雄?
章溢和宋克两人先前跟刘伯温曾经争论过,知道他接下来一定会想方设法将话头引向大总管府的施政纲领上,便双双放下的筷子,竖起耳朵听施耐庵如何回应。
果然,施耐庵立刻着了刘基的道,放下筷子,高兴地举起酒盏,“除了我家主公,还有谁担当起如此大任?!伯温,你既知道朝廷那边气数已尽,何不就此留在扬州?咱们师兄弟一道,辅佐主公重整华夏,再现汉唐盛世!”
他是真心欣赏自家师弟刘基的才华,所以竭尽全力想将对方拉入淮扬大总管幕府。也相信自家主公得到了刘基的辅佐之后,能够肋生云霓,化蛟为龙。谁料刘基心中所想,跟他完全格格不入。笑了笑,摇着头说道:“若论兵锋之锐,天下群雄,谁也比不上淮扬。然吾辈欲重现汉唐盛世,却不可一味地仰仗兵锋。否则,纵使驱逐了蒙元,也不过是以暴易暴而已。顶多是秦皇之业,照着大汉四百年盛世相去甚远!”
“啪!”罗本将酒盏往桌案上一顿,怒容满面。“够了,伯温。我家主公以礼相待,你不愿留下也就罢了,何必一而再,再而三地口出恶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