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章溢先是一愣,随即拍打着船舷上的护墙大笑。直到把眼泪都笑出来了,依旧乐不可支。
“怎么了,小弟乃实话实说。章兄为何笑得如此疯狂?”冯国用被笑得心裏发毛,抚摸着自己刚领的参谋帽子回应。
拜朱某人的恶趣味所赐,淮安红巾的常服,尽最大可能地模仿了后世的假冒作训服,也就是俗称的“民工迷彩”,只是把迷彩色,换成了草绿色而已。
这样加工出来的衣服,上装和下装还好,虽然让第一次接触到的冯国用觉得别扭了些,穿在身上,倒也显得干净利落。但那顶圆圆的带沿帽子,却是怎么都无法适应。他又特别信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毁之则为不孝”的铁律,不愿意将头发剪短,因此高高的发髻将帽子顶出个包,非但自己不舒服,别人看起来也觉得滑稽异常。
然而,章溢此刻笑的,却不是冯国用带了帽子之后的滑稽模样。抬起右手擦了擦眼角上的泪,摇着头说道,“原本愚兄一直担心,天下的士绅们见识短,因为舍不得些许家财,就想方设法与主公为难。可如今脱脱人为弄了这么一场大洪水出来,所有麻烦就全都解决了。至少在河南江北一省,谁都像国用贤弟这般明白了一个道理。咱家主公来了,他们顶多是破点儿小财。而脱脱来了,他们却是连性命都保不住!”
“呃!嘿嘿,嘿嘿……”冯国用愣了愣,尴尬地苦笑。
平心而论,章溢刚才所说的话,其实正是他的真实情况。在洪水到来之前,他和几个同伴,根本看不上红巾军,甚至连自己的亲弟弟都看不上。对淮扬三地所推行的士绅一体化纳粮和摊丁入亩政策,更是恨之入骨。
如果不是为了高人一等,大伙又何必十年寒窗苦读?诚然,开工坊和做生意也能赚钱,但那种劳心劳力,还要处处陪着笑脸的赚钱方式,哪如一边吟诗作画,一边接受乡邻们拿着土地主动“投效”来得轻松?
大宋养士三百余年,所以宋亡时才有那么多读书人与国俱殉。你朱屠户把士大夫与贩夫走卒同等对待,读书人又何必自降身价为你出谋划策?还不如趁早去辅佐别人,将你打翻在地,然后继续舒舒服服地享用万世不易的优待。
但是,在亲眼目睹了成千上万百姓葬身鱼腹之后,他们才豁然发现,原来在大伙公认的贤相脱脱眼里,自己不过是一撮野草。随便伸伸手就拔掉,根本不在乎是生是死。
有了比较,才知道哪边更好。朱重九只是让大伙失去了某种沿袭了数百年的特权,而脱脱回来之后,却是想要大伙的命。在舍财和人才两空之间,选择一下子就变得无比容易。
正尴尬间,头顶上忽然响起了一声龙吟,“呜呜,呜呜,呜呜呜呜~”。紧跟着,站在主桅杆吊篮中的了望手扯开嗓子,衝着下面大声示警,“东南方,东南方发现可疑目标。是船,很多船,旗号,打得是蒙元的旗号。”
“正东,正东也发现可疑船只!六艘、距离五到六里。”另外一艘仿阿拉伯三角帆船上,了望手也大声示警。
“果然,察罕贴木儿也没闲着!”章溢立刻顾不上再调侃冯国用,撒开腿,就往船头跑去。一边跑,一边衝着自己的亲兵喊道,“杨衞,望远镜,给我望远镜。顺便下去把锁子甲给我拿过来!”
“是,参军大人!”亲兵杨衞大声答应着,从脖子上取下一个皮盒子,飞快地塞进章溢手里。“按船上规矩,大人一会儿可以去指挥舱。”
“少啰嗦,赶紧去给我取铠甲和兵器。大总管在哪,我就在哪!”章溢狠狠瞪了亲兵一眼,大声呵斥。
不管满脸委屈的杨衞,他举起望远镜,一边笨手笨脚地调整着焦距,一边努力朝正东方向观看。果然,在黄河水道的上游,看到有五艘三桅木帆大船缓缓压了下来。在大船周围,还活跃着几十艘一丈长短的小渔船,像一群捕食的黑鱼般,四下乱窜。
“哪里,哪里,章兄,你手里拿的这个铜管子是什么。能看得很远么?”冯国用也顾不上再尴尬,慌慌张张地凑过来,大声请教。
“给你!”章溢将自己的单筒望远镜朝冯国用手里一塞,大声解释,“左眼闭上,用右眼看。后面那只手握紧,前面那只手慢慢拉,什么时候看清楚了,就立刻停下来!”
“嗯,知道了,谢谢章兄,啊——!”冯国用昨天下午刚刚加入淮安军,傍晚就上船出发了。很多装备还没来得及领,因此对望远镜的功能一点都不了解。按照章溢的指点手忙脚乱地调整焦距,立刻被突然拉到眼前的大船给吓了一跳。“水师,蒙元的水师!该死,居然被他们抢先了一步!”
为了防止搁浅和迷失方向,整个船队从徐州出发之后,一直沿着黄河水道航行。通过观察对岸陆地上的参照物,确定自身所在位置。按照冯国用的判断,眼下大伙刚刚走一半儿的航程,至少得到了下午未时,才能抵达芒砀山附近。而敌军的水师,却已经抢先一步堵在了半路上,来势汹汹。
“就他们那几艘破船,也配叫水师?!”亲兵团长徐洪三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满脸不屑,“几艘运粮食的漕船而已,给咱们当靶子都不合格!冯参军,主公叫你赶紧下去穿盔甲,等会儿打起来,弓箭可是没长眼睛!”
“咱们,咱们这艘船,也要参战?”冯国用心裏立刻又激灵灵打了个哆嗦,哑着嗓子追问。
“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这才是他心中标准的谋士形象。让三国周郎亲自披挂上阵,干关羽张飞的活,怎么看怎么都是有辱斯文。
“你看咱家主公,像是退在后边的模样么?”徐洪三看了他一眼,没好气地提醒。
“啊?嗯!”冯国用立刻抬头,果然看到朱重九正在亲兵的伺候下,朝常服外边套板甲。
这下,他彻底没有躲在别人身后运筹帷幄的指望了,赶紧转头朝自己的参谋舱里跑,在亲兵的帮助下顶盔掼甲。好不容易收拾停当,再硬着头皮返回甲板上。对面的船队已经来到了千步之内,藉着水势,排出了一个标准的雁行大阵,从左右两翼,将淮安军的五艘战船牢牢地卡在了黄河水道中间。
“该死,居然还是个打水战的行家!”冯国用心裏又打个哆嗦,咬着牙拔剑在手。
“是黄河上的水寇!”章溢心裏也直敲小鼓,一手持刀,一手持盾,靠在护墙旁边说道。“刚刚受了招安的,正好用来对付咱们。”
他只比冯国用早加入大总管幕府几天,对淮安军的了解还不够详细。见到对面敌军主力战舰,比自家这边最大的软帆船还大出了整整两号。又是从上游而来,占尽了水流的优势。此外,周围还有不下四十艘小船在旁边助阵。便本能地认为,大伙马上要面临一场苦战。
“他们,他们人比咱们多!”冯国用第一次上战场,紧张得听头皮发炸。水战可不比陆地,陆地上打输了好歹还能策马突围。水面作战,输了就只能跳河,连十分之一的生存机会都不到。
“咱们,咱们有炮!”章溢咬了咬牙,大声给自己壮胆儿。“打得很远的炮,刘伯温说过,至少,至少能打一里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