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徐北游不曾提起,但是当他从古战场回来之后,他心底那颗可以称之为野心的种子就已经彻底发芽,他不再满足于丹霞寨,他要走出去看看外面的广阔世界,甚至他开始向往师父所描绘的世界。这个生于西北也长于西北的年轻人不甘于西北,他没什么“富贵不过云烟”的情怀,也有没什么“人活着最重要是开心”的心态,他的想法很简单,做一名人上人,就像那名骑着飒露紫的女子一样,贵不可言的人上人。甚至在他心底还有一个从未对人付诸于口的想法萌芽,他以后的妻子,不该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村姑,最起码也要是知云这样的小家碧玉,若是有可能,最好是骑飒露紫女子那般的大家闺秀。他不希望以后自己的儿子像自己一样,人生中有二十年时间都用来面朝黄土背朝天。所以他就像一个溺水者一样,拼命抓住任何能抓到的东西,修为、学识、见识,不断充实着自己,他希望自己下一次站在端木玉面前时,不是强装出的淡定,而是真的淡然镇定。徐北游很明白一点,一个世家子自出生起就拥有的东西,一个寻常百姓可能用一辈子也抓不到手中,即便能抓到手中,也要付出常人难以想象的巨大代价。更重要的一点,从一个世界到另外一个世界,不仅仅是努力就够了,还需要足够多的运气和机缘。现在,机缘他已经有了,他要做的就是努力。与知云一起吃过晚饭之后,徐北游独自一人重新回到自己的房间,点起油灯开始苦读起千古一相写就的《书经直解》,这对于徐北游来说无异于一场旷日持久的攻坚之战,读了大半个时辰,徐北游就已经有些晕晕乎乎,这让他很是想念先生,若是先生在身边,肯定能给自己讲解其中内容。一直到子时时分,徐北游才上床休息,不过现在他已经很少睡觉,多半是用打坐修行来代替,争取早日汲取剩余剑气神意,突破三品境界,成为真正意义上的高手。二品境界,就是放到帝都,也足以担任二等内侍卫了。武夫修为就像庙堂公卿,只有一品和二品的高官才算是进入整个帝国的核心,这其中有一条看不见却泾渭分明的界线。另一边,公孙仲谋没有入城,而是沿着敦煌城继续向西行去。在整个帝国版图的极西之处,是“春风不度玉门关”的玉门关,在两者之间,则是有一片连绵佛窟,共有八百余洞,佛陀、菩萨、罗汉、金刚、伽蓝、飞天等彩塑两千五百余座,故名千佛洞,是为天下佛窟之最。公孙仲谋的目的地正是千佛洞。千佛洞是当之无愧的佛门圣地,其名声仅次于佛门祖庭的横竖三世佛,不过与佛门祖庭不同,这里并不禁止外人入内,游人信徒可随意参观拜佛,故而白日里来往信徒极多。公孙仲谋没有在白天现身,而是很有耐心地等到晚上,一轮明月高悬之后,他才正式走进千佛洞的范围。其实千佛洞还是有一位由佛门委任的监事僧人,防止有宵小盗取塑像和经文。此时正值月明星稀之际,监事僧人领着一名小和尚,也是自己唯一的徒弟,挨个巡视佛窟。监事僧人已是中年,看面相倒是相貌堂堂,若是没有剃度出家,那定然是个不逊于公孙仲谋的儒雅老者。毕竟男人如酒,越是上了年份,就越是香醇。他一手举着火把,一手牵着自己徒弟,腰间悬了一把戒刀。监事僧人其实是对外的说法,佛门内部都习惯称呼为守洞人,这个职位传承至今已有数百年之久,多是用来流放犯事僧人,中年僧人也不例外,他是被佛门主持亲自放逐到这个地方的。在来这里之前,他已经被削去法号,用回原本的俗家姓名,张无病。走到一座佛窟前,张无病忽然停下脚步,仰头望着夜色下面目模糊的大佛,轻轻叹了一口气。然后他对自己的徒弟轻声说道:“今晚就到这儿,去睡吧。”本就已经快睁不开眼的小和尚点点头,迷迷糊糊地向住处走去。张无病转过身来,背对着大佛,平静道:“请贵客现身一见。”僧人的声音远远传出去,覆盖了整个千佛洞。稍后,一阵不轻不重的脚步声传来,背着剑匣的老者缓缓出现在僧人的面前。张无病将手中火把随手一丢,刚好落在身后大佛的两指之间,平淡道:“原来是公孙先生大驾光临。”公孙仲谋仰头看了眼大佛,笑道:“难得龙王还记得某。”张无病仍是古井不波,平淡说道:“我已经不是龙王。”公孙仲谋收敛了脸上笑容,叹气惋惜道:“把武力位居前三甲的龙王逐出八部众,非是智者所为啊。是帝释天?还是阿修罗?”张无病摇了摇头,道:“不是他们,他们还没这么大的权利,是方丈主持亲自下令废黜我的龙王称号。”公孙仲谋点点头,话锋忽然一转,说道:“我已见过慕容玄阴。”张无病似乎早有预料,冷淡道:“那又如何?你和慕容玄阴都被挂在镇魔殿的魔头榜单上,一个第二,一个第三,难道还想拉上我,去做那个第四?”公孙仲谋继续说道:“我还见过韩瑄。”张无病的神情骤然一凝,皱眉问道:“所以韩瑄向你推荐了我。”公孙仲谋摇头道:“韩瑄只是提起过你,并没有向我举荐你,我和他不是一路人。”张无病点点头道:“也是,韩瑄至今还是想着重返朝堂,自然不会跟你这个叛贼是一路人。”公孙仲谋笑了一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响亮。张无病沉默许久,缓缓开口问道:“你这个剑宗宗主,还想着重立剑宗?”公孙仲谋的神情有些黯然,“多少次梦回当年,终究是放不下执念,师尊虽然已经不在,但是诛仙尚在,剑三十六尚在,我公孙仲谋尚在,只要一息尚存,此志不渝。”张无病叹气道:“逆势而为便是逆天而行,尊师上官仙尘通天彻地之修为尚要身死道消,你又能如何?”行走世间已经将近一甲子的公孙仲谋没有说话。张无病犹豫了一下,沉声说道:“非是和尚已经放下心中嗔怒,而是大势所趋,纵使剑宗有你公孙仲谋又能如何?道门掌教还在,镇魔殿还在,八大峰主还在。朝廷那边,纵使萧皇已逝又如何?首辅蓝玉没死,大都督魏禁没死,镇北汗****寒没死,魏王萧瑾没死,后建国主完颜北月没死,而且你别忘了萧皇亲自给自己修建的梅山陵墓,谁也不敢保证他是真的死了。”公孙仲谋默然无语。就在龙王打算转身离去时,公孙仲谋忽然说道:“我收了个徒弟。”龙王张无病顿了一下,道:“我也有徒弟。”公孙仲谋向后退去,声音远远传来,“佛家有普度众生的菩萨慈悲,也有镇压外道的金刚怒目,龙王是当代怒目之人,若是有机会,我会让我的衣钵传人再来拜会龙王。”声音渐渐消散,公孙仲谋的身形也随之彻底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