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八日,立冬,忌嫁娶安葬,宜余事勿取,冲虎煞北。这一日的西昆仑群山瑞雪纷飞,白雪皑皑,唯有道门九峰仍是苍翠成荫,蝶舞兽行,微风和煦,完全出一副江南春的好风光。都天峰的白玉广场上,有百余名女冠肃然而立,为首者着一身白色道袍,头戴芙蓉冠,正是道门云字辈弟子中最为出众者、掌教真人嫡传弟子齐仙云。未过多时,东方天边的群山后有一轮红日跳跃而出,红光喷薄,染透了半边天际,随着一声清越长鸣,红日方向有近百只白鹤冉冉而飞,在白鹤之后则是牵引着一辆七香车,一名白衣女子端坐车上,气态若仙。云海滔滔,如同江海奔流到海,白鹤拉车行于其间,愈发衬托得车上之人不似凡俗人物,哪怕是见惯了高来高去的道门弟子,见此情景,亦是痴痴抬头,不敢言语,生怕竟然了如此人物的逍遥而行。都天峰巍峨,无数殿阁立于其上,其中又以飞升台最高,三十余年前,道门话事人天尘大真人便是在此证道飞升,引来紫气东升,天门大开。今日有一行刚刚从其他几峰分配到飞升台的道门内门弟子从此走过,猛地听说有白鹤拉车自东而来,都忍不住抬头观看,近了,才猛然惊觉车上之人的容颜,竟是如此惊艳,倾城又倾国。一名名年轻弟子面面相觑,不敢置信,难道真是神仙?佛门所说飞天,道门所言天女,想来也不过如此了。云海翻涌,七香车当空掠过,一名年岁不大的小道士呆呆自语道:“神仙姐姐。”为首的白鹤清鸣一声,双翅一展,徐徐向紫霄宫前的白玉台上落去。白玉台上,早已恭候多时的百余名女冠排列整齐,在七香车落地后齐齐行礼,为首的齐仙云向前一步,轻声道:“恭迎夫人回山。”百余女冠齐声道:“恭迎夫人回山。”白鹤盘旋散去,女子缓缓从七香车上走下,抬了抬手道:“免礼吧。”女冠们向两边散去,动作整齐如一,为她让出一条大道。女子沿着那条玉石铺就的长道朝紫霄宫方向缓步行去,齐仙云随行左右。女子肤白如雪,白衣白发,行走于这白玉铺就的地面上,近乎于融为一体,平静问道:“仙云,你师父可曾出关?”齐仙云道:“回禀师母,师父定于今日辰时出关,算算时间,他老人家现在已经在紫霄宫中等您了。”这名女子正是道门掌教真人的道侣,慕容萱。慕容萱春冬两季住在道门都天峰上,夏秋两季则是下山返回慕容家,其中夏季在魏国,而秋季则在龙城,今天立冬,刚好是慕容萱返回都天峰的日子。慕容萱踏上紫霄宫门前的台阶。紫霄宫中,一名中年道人身着紫色道袍,负手而立。道人的相貌,符合世人想象中的所有仙人标准,仙风道骨,超然物外,即便此时年长,也能看出年轻时的卓约风采,必然是一位翩翩浊世佳公子。高居九霄之上俯瞰世间的道门掌教真人,秋叶。也只有这样的男人才能配上那位国色天香的女子。慕容萱缓步走进紫霄宫中,她站在门口,秋叶站在丹陛高台之上。齐仙云在门外止步,徐徐向后退去。“回来了。”秋叶轻声道。这句“回来了”,他已经说过六十次,那也就是六十个寒暑,在这一甲子的时间里,他从未离开过都天峰半步。慕容萱点了点头。秋叶道:“你回来了,我也好不容易出来透口气,陪我四下走走,咱们夫妻两人也说说话。”慕容萱轻轻嗯了一声。两人自紫霄宫的偏门而出,一直来到白玉广场的边缘,然后沿着天池漫步而行。秋叶望着碧波荡漾的天池,感慨道:“一回相见一回老,慕容,你说这辈子你我还能再相见几次?”慕容萱微微沉默后,问道:“你要飞升了?”秋叶摇头道:“还是差那临门一脚,观自在不得自在,求个自在。这个自在,大概还要十年。”慕容萱平静道:“佛如来难有如来,如何如来。”秋叶笑道:“不说这些打机锋的话,你这次回慕容家,怎么样?”慕容萱微皱眉头,轻轻摇头道:“其他还是老样子,叶夏那边也还好,不过在我回来的前不久,我见到一个人。”“公孙仲谋?”“嗯。”“他现在怎么样?”“冢中枯骨。”“冢中枯骨?”秋叶轻笑道:“未必见得啊,巨鹿城一战,他可是出了好大的风头啊,我道门在此事中落得一个很不体面的下场,即便是尘叶亲自出手,也未能力挽狂澜。我听说他还收了个小徒弟,好像是叫徐北游。尘叶回来后提起过这个年轻人,说他心性不俗,有大气,若是机缘足够,未必不能有一番成就。”慕容萱平静道:“那孩子的根骨并不好,不过是庸人之资。”“庸人?”秋叶感慨道:“对于道门来说,洗经伐髓从来不是什么难事,难的是心性机缘,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望天空云卷云舒。剑宗虽然势微,但好歹是当年的九流之首,剩下的家底,让一个庸人之姿变成天人之姿,总该不难吧?”秋叶看向慕容萱,表情玩味道:“至于机缘,公孙仲谋和剑宗,对于那孩子来说,本身就是个天大的机缘。”慕容萱冷淡道:“公孙仲谋在巨鹿城赢了尘叶,是一桩壮举不假,可对于整个道门大势而言,又有什么用处?不过是螳臂挡车罢了,你身为堂堂的掌教真人,又何必紧追不放?”秋叶转过头来,定定地望着她。慕容萱毫不退让。秋叶忽然笑了,“你什么都好,就是太念旧情,当年对我如此,现在对待公孙仲谋也是如此。我先前之所以对公孙仲谋一再忍让,是因为当年你的求情,我如今不打算继续忍让下去,不是因为我自己,而是因为道门。千里长堤,毁于蚁穴,有些事情也该未雨绸缪了。”慕容萱面有戚容:“你是心意已决了?”秋叶轻声道:“我下山与否,其实不在于我,而在于公孙仲谋,他若是愿意安度余生,我不管看在谁的情面上,都定然不会赶尽杀绝,只是他仍抱着一个剑宗不放,而剑宗回归道门是大势,是历代祖师之夙愿,我纵使是道门现任掌教人,又能如何?”慕容萱看着秋叶,感伤道:“叶秋,如果换成是张雪瑶,她也求你呢?”叶秋,是秋叶在叶家时的俗家姓名。张雪瑶,公孙仲谋之妻,曾与叶秋定下过婚约。正因如此,世间才会有剑宗宗主和道门掌教因为一个女人而反目的传言。叶秋摇头道:“不管是谁,都是一样的结果,如果我还是叶家公子,我会碍于情分答应下来,但我现在是道门掌教。”慕容萱幽幽叹息一声,不再多言。秋叶亦是轻叹一声,终于道破天机,“本来也没什么的,我一个快要飞升的人,他一个快要奔赴黄泉的人,相安无事几十年了,也不差这最后最多十年的光景,可如今朝廷那边萧玄布局,排斥蓝玉这些老人,开始对我道门虎视眈眈,道门和朝廷之间势必有一场争斗,这场争斗,胜了还好,若是败了,那我道门气数势必大减。当初我道门数代人换来的千年大计,虽然不会毁于一旦,但也要十去六七,到那时,我又有何脸面去见天上的师尊和列位祖师?”“在这个紧要关头,公孙仲谋是最大的变数,而且此次巨鹿城之事,也证明了他与萧摩诃联手。”“而萧摩诃恰恰是萧玄的心腹。”“所以此事,贫道心意已决,不必再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