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禹匡之后,徐北游独自坐在偏厅中,身后是一副占据了整面墙壁的巨大壁画,画中天昏地暗,一条青色巨龙翻滚于云遮雾绕之间,气态狰狞,整幅壁画气势磅礴。擅自画龙乃是逾越之罪,不过远离庙堂的江湖以及高居江湖之上的各大宗门素来不在意这些,据说这副壁画是公孙仲谋年轻时一次酒醉后的兴起之作,整幅画一气呵成,画成之后,只觉画中有剑气蜿蜒驰骋,有剑意沛然森森。徐北游转过身来望着这副巨大壁画,有些话想要去说,却又不知该说给谁听。在一个男人的成长过程中,有一个角色是不可缺少和替代的,可以是父兄,也可以是师长,他们会教给你在这个世界上必要的生存手段和处世哲学,正所谓养不教,父之过,这个角色很难由母亲或是其他什么女性来替代。即使男子已经可以独自立世之后,遇到某些事情时,仍然希望可以有一个可以言之二三的人。徐北游有很多话想说,可放眼他的身边,几乎是清一色的娘子军,有些话不适合对她们说,哪怕张雪瑶也是如此,他更想把这些话说给公孙仲谋或者韩瑄,可惜的是这两人都不在身边。无人能言之二三,此乃人生一大苦事也。徐北游望着这副青龙翻云图静默伫立良久,既然无人能言之二三,那就不说了,压在心底,不吐为快。就在他想要转身离去的时候,忽然发现这条气势磅礴的青龙竟然只有一只完整眼睛,另外一目有眼无珠,雪白一片。徐北游心念一动,屈指一弹。虽然他如今身无半分气机,但还有一缕寄存于莫名剑内的诛仙剑气,这缕诛仙剑气激射而出之后,刚好击中那只不完整的龙目。画龙点睛。刹那之间,这条青龙仿佛活了过来一般,开始在墙壁上蜿蜒游动,随着青龙的游动,壁画也随之开始不断变化。先是云消雾散,然后是拨云见日。最后不见青龙也不见云雾,墙壁上出现了一个剑形凹槽。徐北游大概比对了一下之后,将师父的佩剑玄冥取出,放入这个凹槽之中。只见整面墙壁开始缓缓移动,伴随着轰然声音,一个通向地下的入口出现在徐北游的面前。徐北游朝入口中望去,只见一级级石阶蜿蜒向下,通道墙壁两侧悬有硕大夜明珠,不见半分漆黑昏暗。徐北游喃喃道:“难不成后府那座小阁楼只是迷惑外人的障眼法,这里才是师父真正的闭关场所?”徐北游略一犹豫之后迈步走入其中。这段向下的石径不知有几许长,身在其中不分上下左右,不知东南西北。徐北游默默数着台阶,一直数到三百六十五的时候,眼前豁然开朗。这一刻他几乎产生错觉,因为他发现自己又重新走回到了偏厅之中,身后仍旧是那面绘有青龙的墙壁,墙壁下则是他刚刚走出来的入口。不过等他走出偏厅之后,立刻就发现了蹊跷之处,外面的景象仍旧是公孙府不假,可却空无一人,非但没有人,甚至没有花草鸟虫等其他生灵,一片死寂。至于公孙府之外,则是一片混沌虚无。这儿不是公孙府,甚至不是江都,而是一个与公孙府一模一样的“镜中世界”。正所谓镜花水月,镜中花,水中月,虽然相似,但终究是虚幻。这里是一个以须弥芥子的大神通造就出来的小千世界,已经多年未有人来,恐怕就连张雪瑶也不知道此地的存在。不过这方小千世界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宝物。徐北游粗通阵法,知道想要维持这么一方小千世界的长久存在,必然有一个作为“阵眼”的宝物,只是不知道师父到底把什么宝物留在了此处。徐北游开始漫无目的地四下游走,用了大概两个时辰的时间,将整座府邸上上下下走了一遍,最后在书房中发现一封公孙仲谋早已写好的书信。这封书信竟是写给道门掌教秋叶的,而且信的内容也让徐北游大为震惊。信中提到一件往事,说的是当年极西之地有两名异人穿过漠北草原来到中都,被当时还只是西北王的萧皇收入麾下,这两名极西之地异人是一男一女,后来男子离开中都返回极西之地,不过女子却是留了下来。后来萧皇大举入关南下,攻城拔地,女子改良过的中都炮堪称是无往不利,在萧皇登基之后,为表其功,特封这位异乡女子为子爵,而这位女子爵终其一生也没有再回到自己的故乡,最后终老于帝都。在信中,重要的不是这位女子爵,而是那位中途返回极西之地的异乡男子,根据公孙仲谋所说,其实那名男子早在黄龙二年时就再次回到了中原,并在接下来的几十年中多次往返于中原和极西之地,只是他从未朝见萧皇,而是数次与魏王萧瑾密会,并化名为萧林,潜匿于世间,多有图谋。几十年来,萧林阴蓄实力,又有萧瑾的暗中大力扶持,已然是势大难制。公孙仲谋在无意中得知这个情况后,认为萧瑾似有引狼入室之嫌,于是就写了这封信,想要请道门掌教秋叶出面查清此事,并由执天下修士之牛耳的道门除去萧林。信的落款是承平十年正月初一,也就是公孙仲谋第一次前往小方寨拜访韩瑄未果而遇到了徐北游的那一年。只是不知何种缘故,公孙仲谋并未将这封信送到秋叶的手中,而是将它留在了此处。许多事情随着公孙仲谋的仓促离世变成了谁也说不清的糊涂账,就像这封信,信中提到了一个叫做萧林的人物,可徐北游却从未听说过此人,不管是张雪瑶、秦穆绵,还是张无病、慕容玄阴等人,都从没有说起过天下间还有这么一位人物,似乎他只是公孙仲谋杜撰出来的一个人物。不过公孙仲谋绝不会做这种事情,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这个化名萧林的人物隐藏极深,不但躲过了朝廷的视线,甚至也躲过了天下无数修士的目光,藏身于暗处,就像当年的傅先生,于幕后翻云覆雨。另外信中还提到了一位大人物,与萧林不同,这位大人物可谓是大名鼎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当年他与完颜北月、秋叶并称为三大谪仙,生而知之,素有早慧,不过十岁稚龄就随着父兄逐鹿天下,后封魏王,独占海外魏国,几乎如一独立之国。当今皇帝陛下曾在私底下对心腹说大臣起过,自己有三大忧患,而这三大忧患却都是他的至亲之人,分别是叔父萧瑾,舅父林寒,以及老师蓝玉。由此可见,魏王萧瑾是个怎样的人物,绝不是太平王爷,而是一位让萧帝也要忌惮三分的枭雄人物。若真如公孙仲谋在信中所说,是萧瑾一手扶植起了萧林,那么其中的深意就耐人寻味了。这位枭雄王爷曾经直言不讳地说过一句话,他此生所求无非是想要一顶白帽子。他本身就已经是王,若再戴上一顶白帽子,那便是皇。其中含义,昭然若揭,只是无人敢于戳破罢了。徐北游放下密信,想到那个让师父也要忌惮三分的萧林,背后微微生出凉意。走到今天这一步,他本以为自己对这个江湖了解得够多,可现在看来,他所触及的江湖只不过是冰山一角。江湖永远无法脱离庙堂,江湖终究要在庙堂上分出个胜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