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1 / 2)

汽车缓慢地行驶在林芝地区。前段时间这裏刚刚下过一场大雪,积雪尚未消融,走在县城里没什么感觉,等一上了国道,所看到的便是一片片白皑皑的雪山了。

走到了这裏,司机稍微降低了车速。

顾淮越和严真都闭着眼睛在后排养神,不知过了多久,车子忽然一个急刹车停了下来。后座的两人因着惯性往前倒去,也恍惚地睁开了眼睛。

“怎么了?”严真被惊醒,心跳一时间有些不稳。

司机小刘不好意思地转过头来:“前面堵车了。”

果然,从车里向前望去,前面已经停了一长串车,路面上也站了不少人,看样子一时半会儿走不了。

顾淮越微蹙眉头:“这是怎么回事?”

小刘摇摇头:“首长我下去看看,八成是出什么事故了。”

严真一听“事故”两个字,心也提了起来:“出事了?”

顾淮越下意识地揽住她:“还不清楚,等小刘回来再说。”

严真点点头,看着窗外连绵一片的雪山上那层厚厚的积雪,心裏忽然打了个突。她猛地抓住顾淮越的手,正待说些什么,小刘喘着气从前面跑了回来:“首长,前面,前面发生了雪崩,有两公里左右的路段被雪盖住了,咱们过不去了!”

严真蓦地睁大眼睛,抓着顾淮越的手也紧了紧。顾淮越察觉到她的异样,反手拍拍她,又问小刘:“现场有人营救吗?”

“地委派了一支救援队,正在挖呢,据说雪崩发生时有个施工小队正在作业,雪压下来全被埋了!”

这样说来,现在正是危急的时刻。顾淮越沉吟了片刻,打开了车门:“我过去看看,小刘你留在车上,照顾你——”

“我也去!”严真急匆匆地打断他。

“不行。”顾淮越毫不犹豫地拒绝,“前面那是雪崩,有危险!”

“我知道。”严真匆匆披上一件大衣,跳下来拽住了他的胳膊,“可你这次必须带上我。”

她难得露出这么执拗的一面,顾淮越竟一时不知该怎么拒绝。他知道她想起了什么,上次他去灾区救灾,拖着一条伤腿回来;这一次又是雪崩,她是担心他出意外,所以才这么执意要跟他一起去。

顾淮越看着她,沉默片刻,露出一个无奈的苦笑:“犟!”

严真浅浅一笑,握紧了他的手。

刚刚他们离得远,还不清楚具体情况如何,直到走近了,才发现比他们想象的要严重。

因为雪崩来得突然,又波及国道,即便司机及时采取了措施,也仍未能够避免事故的发生。就严真所知,已有三辆大小车子发生了追尾事故,车内的人均有不同程度的受伤。另外就是,雪崩发生时还有一个施工小队在此作业,有八十人左右,眼下都被困在了雪中。

林芝地委和交通部门派出了救援人员,相关部队接到通知也正在赶来的途中,救援工作正紧张有序地进行着。

顾淮越在警戒线外观望了一会儿,正要迈过警戒线的时候,被拦住了。顾淮越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穿的是便装,稍一思忖,将军官证拿了出来,递给那人看:“我是军人。”

那人看了一眼,对他露出抱歉的笑:“那进来吧。”

顾淮越和严真径直走到了一支救援队伍那里,他向为首的队长出示了一下军官证:“算我一个。”

队长看了他和严真一眼,说:“好!”

脱了大衣,戴上一副手套,顾淮越大步向积雪最厚的地方走去。

严真抱着他的大衣,原本也想跟过去,视线一转,却看见一个十一二岁模样的小女孩。

许是刚被救出来,小女孩披了一身雪站在一旁,上下肢几乎缩到一起了。

严真心思一转,走到女孩的面前,看着她被冻得发红的鼻子和眼眶,蹲下身,展开手中的大衣将她包裹进来。

忽来的温暖让女孩忍不住打了一个哈欠,她睁着一双红红的大眼睛,看着严真:“谢谢阿姨。”

严真笑了笑:“冷不冷?”

女孩摇了摇头。

严真又左右张望了一下,对她说:“我把你送到外面好不好,这裏危险。”

小女孩又摇了摇头,指着远处的厚达五六米的积雪说道:“我爸爸还在那裏面。”

小女孩的父亲是施工队的,此刻被困在那厚厚的积雪当中,等待营救。而这个小女孩因为离得稍远,所以先被救了出来。

严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看见了一个匆忙的高大身影。回过头,她对女孩微微一笑,又紧了紧大衣:“那好,咱们一起等他们出来。”

现场的救援人员很多,陆陆续续有人被救出来,还有大大小小好几辆铲车在疏通道路,受困人员很快安静下来,能帮的就进去帮忙,不能进去的就贡献衣物给那些刚刚被解救出来冻得打哆嗦的人穿上。

严真和小女孩等了一会儿,忽然看见一个满身是雪的女人从裏面跑了出来,步伐踉跄,直直地衝着她们跑来。严真原想护着女孩退后几步,却不想那人一下子瘫倒在了她们面前。

严真吓了一跳,松开小女孩的手走上前去查看,只见那人睁着大眼睛,粗重地喘息着,看见了严真,一把抓住她的手厉声喊道:“雪崩了,快跑!”

原来这个人被解救出来之后尚未反应过来,以为仍在雪崩当中,拼了命地往前跑,不想浑身上下没有力气,没跑多远就瘫在这儿了。

严真看她脸色苍白,忙去一旁叫来了两个人,一起把这个女人抬出警戒线。

警戒线外有一个男人焦急地踱着步,看到他们抬的女人,眼睛一亮,急忙向他们走过来,连掉在地上的大衣都顾不得捡,上前来紧紧地搂住这个女人。严真怔了一怔,看清了这男人一脸的焦急之色,便把女人交给了男人。

似是因为恐惧,女人靠在熟悉的怀抱里,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男人便一边给她披上大衣一边在她额角亲了又亲一边又哄她:“没事啊,没事没事。”

严真默默地在一旁看着两人相依相偎的场景,忽然有些动容。

好不容易安置好自己的女人,男人跑过来握住严真的手,使劲地道谢:“谢谢你!谢谢你!多亏了你救了俺媳妇。”

严真的双手都被他勒红了,不过她依旧笑了笑,还带些不好意思:“别这么说,只不过,这么危险的地段,以后还是少让女人过来比较好。”

男人挠挠头,一脸后怕:“我们也没想到会遭遇雪崩,那家伙,漫天飞雪……”

漫天飞雪。

似是感觉到了那股冷意,严真缩了缩脖子。正在这时,天色忽然暗了下来,严真抬头望望天,内心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只是她还未来得及做些什么,一阵风卷着雪粒子吹了过来,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挡,却被另一股来势汹汹的风吹得险些站不稳。伴随着周围人们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她才明白将要发生什么。

“刮大风啦!快点撤离危险地带!快点!快点!”

“刮这么大风是不是要二次雪崩啦?赶紧往后退!往后退!”

二次雪崩。

严真听到这个词时挡风的动作顿了一顿,撤下胳膊的时候看见不远处有救援人员在大声地呼喊着撤离,围在警戒线外的人群在向后退,准备撤离到安全地带。男人看严真依旧在发愣,便拍了拍她的肩膀,在大风中高声喊道:“撤!撤!”

严真跟着往后退了几步,却忽然在嘈杂声中听到一阵孩子的哭声。她的眼睛猛地一亮,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过身向积雪堆积的地方跑去。

“别往那儿跑了!哎!咳咳咳!”男人大声喊着她,却不料一阵风溜进了他的口中,呛得他说不出话来。

因是逆着风,严真行动起来极为艰难。不时有卷着雪粒子的风迷住了她的双眼,她捂住眼睛,快跑几步又不小心与奔跑逃离雪崩现场的人相撞。

就在她跌跌撞撞狂跑的时候,一只大手拽住了她的胳膊把她拉了过去。她抬头一看,是顾淮越。

风刮得他的眼睛快要睁不开了,可是他还是一眼就看见在人群中毫无方向打转的严真,见她还要往前跑,他拽住她,大声地说:“你疯了?赶紧退出去!”

厚厚的白雪再加上大风,是极易引起二次雪崩的!

严真却摇了摇头:“孩子!”

大风中,他只能看见她嘴巴张张合合,听不清她说的话,见她执意还要往里进,他几乎是气急败坏地冲她喊道:“快点退出去,裏面危险不能进!”

“裏面有个孩子!”

她冲他吼了一声,趁他犹豫的工夫,挣脱了他的胳膊向裏面跑去。顾淮越看着她跑远,也明白过来她的意思了,不由得握紧双拳,咬牙原路返回。

在一片触目所及皆是一个颜色的皑皑白雪当中,要想找到一个人,是很不容易的。所幸严真给小女孩披上了一件军大衣,凭着那点绿色,严真找到了小女孩。可正待她要上前的时候,最让人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因为大风,原本积了五六米的雪堆松动了,加速往下坠落雪块。一开始是小雪块,几秒过后,就变成了大雪块,毫不留情地砸向了蜷缩在雪堆下面的小女孩。

严真深吸一口气,旋即冲上前。她快速地抱起小女孩,还未来得及站起身,就听见咔嚓一声响,然后好几个雪块顺势砸了下来,藉着重力的作用,直直地砸到了她的脊梁骨上,严真登时倒抽了一口冷气,双腿一下子跪在地上,抱着小女孩的手直发抖。

“阿姨。”小女孩怯怯地躲进她的怀里。

严真喘了一口气,忍着疼,紧了紧她:“没事,阿姨,阿姨带你出去。”

她抱着女孩,想站起来,可快速下落的雪块砸中了她的肩膀,又砸湿她的头发,雪水融进身体裏面,汲走了她身上的温度,一时间只能扶着膝盖慢慢地站起来。

站稳后,严真动了动双腿,一阵钻心的疼痛让她差点掉下来眼泪。孩子也看出来了她的不对劲,小声问道:“阿姨,你怎么了?”

严真摇摇头,弯腰躬身将她护在了自己的身下:“没事。”她顺了顺孩子的头发,低声安慰着她:“你能动吗?”

“能。”

“那好,阿姨把你放下来,咱们一起走出去好不好?”

“好。”

小女孩颤声答道。

只是严真刚刚把她放了下来,一道雪体滑动特有的可怕声响在耳边炸响,一声高过一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她们这个方向涌来。孩子睁大眼睛看着严真,双手紧紧地抓住了她的衣角。

严真也惊恐地看着前方。

往日静静地覆盖在山上的白雪此刻便化作了一股股洪流沿着山脊向下滚动,严真目睹着这一切,第一个反应就是把小女孩转过身扣进了怀里。

孩子被这巨大的声响吓哭了,严真想安慰她,可刚说出“没事的”三个字,大雪就犹如洪水般向她们滚来,头顶上方大大小小的雪块往下砸,砸得严真耳边一阵轰鸣,脑中一片空白。

疼极了,可大雪并未停歇,抓紧分分秒秒向她袭来,钻进她的身体,没过她的头顶。

就在她痛得发颤,觉得自己力气全无,抱住小女孩的那只手也将要松开的时候,她忽然被一股大力紧紧地抱住,接踵而至的暖意让她的意识清明了片刻。

她慢慢地抬起头,转过身,看见了一个人。

而后,关于这场天崩地裂的最后一点印象,就是被他只身挡住的大片风雪和头顶上方那双熟悉的黑润的眼睛。

恍惚中,严真仿似做了一场梦。

梦裏面的林芝,正值三月。桃花正开得如火如荼,如醉霞绯云般连绵一片,美得让人连呼吸都静止了。

可转瞬间这样的美景被一场大雪覆盖。雪崩。一片白色向她涌来,她想逃,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她被雪卡住了,蜷缩在一个厚厚的军大衣里,雪花融进身体里,温暖中掺进了一丝丝寒冷。听着传来的夺命奔跑的声音,她竟一点也不紧张。

忽然有一道抽噎着的稚嫩|女音问她:“你不觉得冷吗?怎么还笑呢?”

她费劲地低头,发现自己的大衣下面竟然还护着一个小女孩。严真凝视着她,轻声说道:“不冷。”小女孩似是不解,看着她,眨了眨黑亮的大眼睛。

“因为啊,我想起了曾经有个人对我说过的话。”

“他告诉我,一个拥有很多过去的人,陷入回忆之中便会感到久违的温暖。”严真说着,思绪渐渐走远。

他说,他在西藏当了几年兵之后就进了特种兵大队,不知什么时候就会遇到危险的任务,九死一生的时刻也经历过。

他说,他曾经为了一个目标潜伏在雪堆里两天,冻得手脚都失去了知觉,可还得端着枪。然后他的大队长就告诉他,别时刻都绷得跟一根弦似的,放轻松点,想想高兴的事。他就寻思着,想什么呢,于是就开始想,再后来,就忘记了冷。

现在,她也被困在雪里瑟瑟发抖,于是她也开始寻思,想点什么好呢?

她闭上眼,开始回想。

她有好多好多回忆。

那些回忆就犹如一场一场的梦,像走马灯似的从她的脑海中一一闪过,随便拎出来一个都够她回味半天的。

她想起了奶奶,想起了小朋友,想起了亲生父亲,那个在雪崩中逝世的年轻军人。最后,又想起了他。

想着想着,她仿佛就真的看见了他。

他向她走来,只身一人,为她挡住了滚滚而来的大雪。她蜷在那一方天地之中,竟觉得十分温暖。可这温暖她并未贪恋许久他便不见了,只剩下一道白光,格外刺眼地向她射来。

“淮越!”

严真叫着他的名字,挣扎着睁开眼睛。

雪崩带来的那份紧迫感尚未消却,她心脏跳动得很剧烈。稍稍缓了一会儿,严真看清了眼前的一切,竟忽然有些茫然。

没有小女孩,没有大雪,也没有他,有的只是一室令她感到害怕的寂静。

怎么回事?她抚着自己的心口,眨眨眼睛,迷茫地看着四周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