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聂卓扬神色一凛,收回了悬在挂断键上的手指,“林宇凡究竟做了什么?”
“林总?不,是管理局做出了处罚决定,认为捷航存在重大安全隐患,为确保公众利益和飞行安全,暂停捷远航空的主要航线经营许可。”秘书喘了口大气,顿了顿,才艰难地继续道,“是除了支线机场外的全部主航线!已经正式发文了,估计很快就会见报。卓总就是为此召开紧急会议,捷航……”
秘书说不下去了,聂卓扬心裏却十分清楚。捷航这两年买了不少新飞机,大力扩充航线,可运营管理却跟不上。飞行员紧缺,机组超时工作,管理混乱,尤其这半年接连出了好几起事故,受处罚是早晚的事。但停止所有航线的经营许可,无异于掐断了捷航的生命线。如果此事一两个月内不能解决,恐怕下一个破产的民营航空公司,就是捷航了!
这个消息太过让人震惊,聂卓扬一言不发挂断电话,看了一眼天边缓缓飘来的乌云,脚下的油门松了松,终于还是打了右转向灯,减速靠边停下。
他拿起手机,拨通了林宇凡的号码。
“你这时候才给我打电话,不嫌太迟了吗?”林宇凡的声音轻松,似乎心情很好。
“林宇凡,你到底想干什么?吃着捷航的饭,却要砸捷航的碗!”聂卓扬瞬间像被点燃了怒火,“我以为你只是想要捷航,好,我不跟你争。没想到你竟然是想毁了捷航!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我可没这么大的能耐,是捷航积重难返,我不过火上浇油罢了。我说过,我想要的不多,我只是,想要一个公道!”林宇凡忽地怆然一笑,“帮我父亲讨回迟来的公道!”
“你父亲?”聂卓扬露出狐疑的表情。
“对,我父亲!”林宇凡冷哼一声,“你该不会也和那些人一样,以为我是卓其远的私生子吧?哼,他也配!”
聂卓扬倒吸一口冷气,心中惊疑不定。当年明明亲耳听到母亲对小姨说的,怎么会有错?那句几乎颠覆了他人生的话犹在耳边:“卓其远说,宇凡和卓扬一样,都是他的亲生儿子!”
“你不知道吧,卓其远这么多年看顾我,不过是为了赎罪!”林宇凡的声音中满是彻骨的恨意,“他是害死我父亲的凶手!驾车撞人又逃逸,这么多年逍遥法外,他以为我不知道,好,我就假装不知道!如今,报应终于来了!”
“撞人逃逸?你胡说,他不是那种人!”聂卓扬想也没想便出声反驳。即便卓其远是个不合格的父亲和丈夫,但在他心中,父亲一直是条敢作敢当的汉子!
“不信的话,你就亲自去问问他吧。我要登机了,你听……”林宇凡似乎把手机拿离了嘴边,于是广播声就传了过来。“各位旅客请注意,滨海前往昆明的星航3207航班现在开始登机……”聂卓扬心头大震:“你!”
“对,我要去云南,跟潇潇一起,而你已经赶不及了。”林宇凡颇为得意地笑了笑,然后声音一缓,“阿卓,你说你可以什么都不要,其实,你什么都放不下,所以你才会回来,所以,你注定得不到你最想要的!”电话那头传来“嘟嘟”的忙音,聂卓扬愣了几秒,把手机一丢,迅速启动车子,打左转向灯并入了主车道,狠狠地一脚油门几乎踩到了底。矫捷的路虎在高速路上向着机场的方向飞驰,突然远处天际一道闪电,撕开了乌云压顶的天幕,随即一声惊雷,大雨瓢泼而下。“吱——”一声急刹,聂卓扬再次停下了车。他拿起手机,拨打唐潇潇的号码,却提示已经关机。离起飞时间还有四十分钟,如果他走员工紧急通道,可能还赶得及。聂卓扬抬眼看向前方,雨越下越大,雨幕仿佛一道墙,隔开了前面的路,也隔开了他和唐潇潇。机场塔台就在雨幕那头,咫尺之近,却又仿佛天涯之远!聂卓扬握拳重重地砸在了方向盘上,喇叭发出凄厉哀怨的一声长鸣。他拨通卓其远秘书的电话,咬着牙沉声问道:“哪家医院?”
飞机从停机位推出,缓缓滑上跑道。唐潇潇看了一眼身边的空位,把头扭向了窗口。外面,绿草如茵,远处是她无比熟悉的航站楼和塔台。一百零八米高的塔台直指云霄,仿佛一把利剑,在她的心头捅出一个大洞,呼呼地灌进冷风来,有种空荡荡的痛感。熟悉的加速力量传来,发动机的轰鸣声中,飞机迎着雨幕冲上了蓝天。地面建筑迅速缩小,渐渐远去。雨水打在舷窗上,唐潇潇的视线也逐渐模糊起来。飞机冲出云层,转入平飞。客舱里旅客开始走动。身旁一沉,有人动作颇大地在她左边的位子坐下。是谁坐了聂卓扬的位置?唐潇潇转过头,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师兄?你怎么会在这裏?”
“这个位置好啊,据研究,安全出口旁是最安全的。”林宇凡一边系安全带,一边把脚向前伸去,“而且空间大,经济舱享受公务舱的待遇,多好!你不介意我换过来坐吧?”
唐潇潇摇摇头,疑惑地看着他:“这么巧,你也去昆明?”林宇凡没回答她,只是伸出手,略带凉意的修长手指轻轻触到她的眼角,声音一低:“你哭了?”
“我没有。”唐潇潇微微抬起头,倔强地抿着唇。“想哭就哭吧,我的肩膀借你。”林宇凡不由分说,把她的脑袋按在了自己肩头。
他低下头,嘴唇触到唐潇潇的发顶,鼻间闻到了淡淡的清香,熟悉的味道让他仿佛回到了学校后面那个微风荡漾的小树林,女孩美丽的眼睛,温暖的目光,羞涩的笑容……
她曾经是他最初的救赎,也是他心底最后的纯净所在。“我已经应聘了昆明一家学校的数学老师,为期两年。”林宇凡侧头看了看身边的女孩,嘴角轻轻扬起,“以后,这个肩膀就是你的了。”
聂卓扬踏入医院大门前,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天。雨势已弱,淅淅沥沥的,天空灰蒙蒙一片。但他知道,在浓厚的乌云层之上,三万英尺的高空,是晴空万里。自由翱翔在蓝天白云间是他的理想,却终究抵不过现实的残酷。林宇凡可以一走了之,可他不行。刘秘书正在门口焦急地踱步,见他来了,高高悬起的心终于落了一半回去,欣喜地迎上前:“聂机长,卓总需要做紧急手术,医生正等着家属签字呢。”听到要做手术,聂卓扬目光一紧,脚步略顿:“有没有通知我母亲?”刘秘书有些为难地搓了搓手:“打过电话,可她没有接。幸好您来了。”聂卓扬点点头,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大步向医生办公室走去。刘秘书紧跟在后面,暗暗舒了口气。他做了卓其远五年的秘书,还是第一次面对面见到这位“太子爷”。在他看来,他们父子二人并不太像,卓其远身材高大魁梧,聂卓扬身姿英挺,偏瘦一些;卓其远五官轮廓深刻,如刀削斧劈一般立体。相比之下,聂卓扬脸部线条略柔和,更显俊逸清朗。
聂卓扬不跟卓其远姓卓,刘秘书暗自庆幸之前在电话里急中生智,称呼聂卓扬一声“聂机长”,怕是再合适不过了。虽然这对父子常年不和,但刘秘书知道,卓总对这个叛逆的儿子年纪轻轻就当上星航的机长还是颇为自豪的,想必聂卓扬本人亦然。
如今正值捷航风雨飘摇之时,生死存亡之际,刘秘书看着聂卓扬的背影,目光犹疑不定。这个桀骜的年轻人,是否能成为挽救捷航的希望?医生办公室里,聂卓扬神色一紧:“晚期?他一向身体强健,怎么会……”记忆中山一样的父亲,怎么会一下子就倒下,又怎么会一病就这么严重?聂卓扬心头一阵抽搐,似是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紧紧扯住,又痛又酸。一直以为自己对他只有恨,乍闻噩耗,才知道,不是不在乎,而是太在乎。因为太在乎,所以才不能容忍他有任何污点;因为太在乎,所以才想站在他面前,让他看到自己,看到自己是如何超越他的。可现在,只怕一切都来不及了。聂卓扬实在无心再听医生的一大堆术语,干脆直接地问道:“大夫,如果做手术,成功的几率是多少?”
“术后五年存活率,百分之二十。”医生往上推了推眼镜,“当然,还需要进行系统的化疗和放疗。”
“百分之二十?”聂卓扬的手瞬间紧握成拳,“而且只是五年?”
“存活率”这三个字像是一把血淋淋的刀,他怎样也说不出口。“但如果不做这个手术,令尊有可能看不到明天的太阳。”医生把手术风险告知书推过去,平静地看着他。白纸黑字,那一条条手术意外,一个个并发症,让聂卓扬第一次感到无法决断有些犹豫。突然,护士推门进来:“病人醒了,要求见家属。”
聂卓扬迈进病房,看着床上面如金纸的卓其远,“爸爸”两个字在喉头滚了几滚,终于还是没有叫出声。“卓扬,你能来,我很高兴。”卓其远虚弱地笑了笑,“有些话,我现在不说,只怕再也没机会说了。我自认一辈子坦坦荡荡,以前有些事瞒着你,也是出于保护的目的。可如今看来,是我错了,也到了该让你们知道真相的时候了。”
“您说,我听着。”聂卓扬拉过一张凳子,在床前坐下。
“我给你讲个故事,有点长。”卓其远的目光变得悠远,“你母亲舒岚曾经说过,她这辈子最爱的是舞蹈,然后就是我。为了跳舞,她不顾家里反对,放弃了北大的录取通知书;为了嫁给我,她又一次和家中反目。
“那时候她在芭蕾舞团,已经是颇有名气的青年舞蹈家了,经常四处演出,一次机缘巧合在飞机上认识了我。她是个真诚热烈的女子,喜欢上了,就主动追求。即便我坦言家乡有个青梅竹马的恋人,她也毫不退缩。
“可我爱的是小婕,又是小婕供我上的大学,还留在家乡照顾我生病的母亲。于是我断然拒绝了舒岚,她伤心而去,有好一阵没有再出现。直到她生日那天,她请我去吃蛋糕,说是准备跟我告个别,以后再也不会纠缠我了。
“我想着做个了断,让她彻底死心也好。谁知那一晚,我喝醉了,醉得不省人事。第二天醒来时,发现她就躺在身边。我不记得发生了什么,她也说让我们都忘了那一晚,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虽然心怀内疚,但我还是离开了,因为我觉得自己更加不能辜负小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