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塔台主任看着唐潇潇许久,似若有所悟,最终点了点头,“好!”
“设备不知有没有损坏,我也去!”朗泰也站了出来。
七个小时之后,满载着救援物资和医护人员的飞机终于来了!透过玻璃幕墙望出去,天阴沉沉的,云层很低。雨势并不算太大,但明显风很大,雨丝被吹成斜斜密密的细线,像鞭子般一条条抽打在玻璃上。唐潇潇坐在席位上,挪动鼠标,将雷达显示范围调到两百公里,顿时出现密密麻麻的飞机标牌。她扫了一眼,就找到了捷航256的标牌,那个黄色的小亮点,正沿着航路主干线飞来,大约二十分钟后降落。
每个人都在紧张地忙碌着,在地面交通完全瘫痪、上千受伤灾民缺医少药急待救助的情况下,这架满载着药品和救援物资,还有医护人员的飞机,就是整个梧山地区的救星和希望!
塔台气象通播中传来单调的机械女声:“170度风7米每秒,阵风15米每秒,风向不定,能见度1500米,02号跑道方向跑道视程1400米,中雨,温度17摄氏度,场压1010百帕……”
距交接点还有20海里,捷航256的黄色标牌变成了绿色,十分钟后,捷航256进入塔台范围。此刻雨势陡然加大,天空乌云低垂,能见度降低,风也更大了。“梧山塔台,捷航256请求降低高度,我看不见跑道。”波道中传来机长有条不紊的声音,清朗磁性,一切如常。时隔一年,再次听到这个声音,唐潇潇如同被电流击中,全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原来,她没有忘。而他,在这风雨飘摇的危急时刻,来了!
要有多勇敢,才能念念不忘?
要有多少爱,才能跨越天与地的距离?
唐潇潇深吸一口气,镇定地按下通话键:“捷航256,下降高度900,洞两(02)跑道建立盲降,注意侧风。”
机长声音沉稳:“256现在建立盲降了。”副驾驶是个音调略高的年轻声音:“高度6000英尺,看到机场灯了。”机长提醒副驾驶:“注意侧风,等会儿晚点放油门!”两分钟之后,唐潇潇目视已经可以看见一架空客A320有些摇摆地进入塔台视野,似乎飞机姿态有些不对劲,她不由得紧张起来。机长的声音再次传来:“油门预位,注意偏航。”副驾驶汇报塔台:“捷航256看到引进灯。”飞机到了决断高度,波道里突然传来一句:“侧风大,注意!”那熟悉的的声音仍保持着沉稳,唐潇潇却听出了一丝不一样的凝重和紧张,不由得“砰”地站了起来,一颗心几乎都不跳了,随即眼睁睁看着飞机像是被巨浪打翻的小舟,又似被狂风吹落的树叶,猛地向右一斜,触地!飞机一瞬间被巨大的惯性冲力弹起,紧接着,二次触地!“加油门,加油门复飞!”机长当机立断,下达了复飞指令。
驾驶舱内传来机械刺耳的报警声:“告警:超过过载!告警:液压系统!告警:起落架!告警:襟翼……”此刻后面客舱内早已是尖叫声一片,剧烈的震动让人措手不及,一个提前解开安全带的乘客被弹了起来,头顶撞向座位上方的行李舱。刺耳的轰鸣声中,飞机在跑道上又重重地弹了一下,过道的天花板裂开了,吊在半空中,中间的地板甚至凸起一大块,引起乘客更加惊恐的大叫。连续三次触地弹跳!唐潇潇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这是遇上风切变了!风切变,是指风速在水平和垂直方向发生突然变化,会造成飞机姿态不稳,偏离航迹,尤其是低空风切变,难以预测,后果严重,往往会造成机毁人亡,是航空界公认的飞机起降时的“无形杀手”!塔台所有没拿话筒的管制员都冲到了窗边,紧张地向跑道望去。唐潇潇的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连忙按下通话器询问:“捷航256?”
“256复飞。”机长处变不惊,声音仍保持着镇定。
副驾驶有些紧张:“杆失去重量了!”
机长沉稳如常:“加油门……不用带得太大!”副驾驶向塔台复述:“256复飞了!”唐潇潇回答:“明白。捷航256,上升高度1200,左转进三边绕一圈。”飞机以大角度拉起,迎着雨幕,摇摇晃晃地重新飞上天空。复飞成功!塔台响起一片掌声。就在大家刚刚准备舒一口气的时候,拿着望远镜的领班主任惊叫了一声:
“不好,有碎片,跑道上有碎片!”有碎片,意味着飞机刚才的几次触地,已经造成了构型上的损害!“暂时关闭跑道,通知地面车上跑道检查清障!让机场应急中心准备好消防车和救护车,席位波道切换到喇叭守听……”塔台领班主任迅速下达指令,而唐潇潇攥着话筒的手心已经沁出了汗。飞机飞出了视线,她深吸了一口气,告诉自己,聂卓扬是一级飞行员,还是空中特情教员,她应该相信他的技术和能力。此刻飞机上的形势更加严峻,报警声仍不断响起:“主告警,飞机构型破坏!主告警,飞机已不能正常飞行!主告警……”
“怎么回事?为什么又飞了?”客舱里询问的、质疑的、惊慌叫喊的,顿时乱成一片。
就在此时,一个沉稳而坚定的声音在广播中响起:“各位乘客,我是本次航班机长。由于遭遇风切变复飞,飞机受损,部分操作系统失灵,将难以控制着陆姿态。现在请各位乘客在座位上坐好,系好安全带,飞机着陆后听指挥从紧急出口撤离。我将带领全体机组成员,尽全力保障大家的安全!”
广播结束,舱内陷入一片奇异的安静之中。飞机开始倾斜着下降,突然有个带着哭腔的女声绝望而惊恐地大声尖叫:
“我是实习护士,我才二十岁,我不想死啊!”顿时机舱内又是哭喊声一片。塔台上,唐潇潇看着那架又重新飞入视野的飞机,大脑已是一片空白,紧咬的嘴唇渗出了鲜血都浑然不知,左手下意识地攥紧了脖子上的链坠。那是一对小小的银色翅膀,中间镶着一颗钻石,熠熠生辉。在那个大雪纷飞的平安夜,她答应过他,要守护好他的翅膀!
不过多时,跑道就清障完毕,唐潇潇定了定神,再次呼叫飞机:“捷航256,跑道已清理,可以准备降落。”机长冷静回复:“收到。我走反向降落,两洞(20)方向。”唐潇潇迅速判断无误后,简洁地答覆:“可以。256,降落后紧急撤离。”副驾驶进行确认复述:“256收到,我们已经看到跑道了。”机长指示副驾驶注意高度,随即向塔台报告:“梧山塔台,捷航256准备降落,完毕。”
地空通话频道陷入了短暂的静默之中,飞机摇摇晃晃地下降,机身明显向一边倾斜,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屏住了呼吸,视线集中投向跑道,唐潇潇甚至紧张得站了起来。
飞机驾驶舱中,年轻的机长目光坚毅地注视着前方,忽然长眉微扬,嘴角露出一抹轻柔的微笑,再次按下了通话键。随即,塔台席位地空通信的波道喇叭中,传出了一个深情而坚定的声音,像是果敢的宣言,又似最后的告白:“潇潇,我爱你。”唐潇潇仿佛猛然被雷电劈中,她怔怔地扭过头,几乎以为自己因为太紧张而出现了幻听,直到看见大家惊讶的表情,才知道这是真的!他说他爱她!在这样的生死关头,他向所有人大声说,他爱她!唐潇潇瞬间如同被排山倒海的巨浪席卷,身子晃了晃,几乎站立不住。她的耳膜嗡嗡作响,周围的声音渐渐隐去。她转回头,紧咬着嘴唇,扶着桌子,努力站直身体,大睁着潮湿的双眼,一眨不眨地看向跑道。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跑道尽头的飞机明显向一边倾斜,犹如慢动作般摇摆着触地。一百米、两百米……飞机快速滑行,一边襟翼的阻风板张开,另一边却没有。
在轮胎与地面发出的巨大摩擦声中,机头偏了偏,冲上了一侧的草坪,整排的引导灯顿时被撞得粉碎,闪亮的碎片四散激射开来,仿佛坠落的流星雨……飞机终于停了下来,唐潇潇扯下早已歪在一边的耳机,飞快地跑下旋转楼梯。
到了下一层电梯间,她瞥了一眼,发现电梯还在一楼,于是转身推开防火门,冲了下去。上一次消防演练的时候,她和大伙一起嘻嘻哈哈地跑下去,用了两分半锺。这一回,仿佛真的有火苗在身后舔舐一般,她跑得前所未有的快,只听见鞋跟敲击楼梯的声音和自己剧烈的心跳。
推开大门,冷风冷雨抽打在脸上,唐潇潇却浑然不觉,只是一个劲地向前跑。穿过塔台前的马路,从到达厅侧面的贵宾通道进去,曾经走过多次的路,如今变得如此漫长。
出了到达厅,跑过停机坪,唐潇潇远远就看见那架趴在草坪上的飞机,周围停了好几辆车,还不断有车开过去。她第一次发现,原来梧山机场这么大,穿过一条滑行道,又穿过一条滑行道,雨水沿着发丝滴下来,模糊了视线,而跑道却像总是在前方,似乎遥不可及。
她的两条腿像灌满了铅,越来越沉,胸口也被堵住了,每次呼吸,都如刀割般生疼,身体仿佛已经不是自己的,可是仍有一股力量,在支撑着她拼命向前跑去。
眼前渐渐模糊,她仿佛回到白雪皑皑的清华园,俊朗的年轻机长,用黑曜石般的双眸深情凝望着她,郑重地对她说:“我的翅膀就交给你了,答应我,好好守护它们。”
她仿佛回到夏日的瓢泼大雨中,带着阳光气息的少年,牵着她的手,把她领回家,一边骂她笨,一边小心翼翼地撩起她湿漉漉的长发,拿起吹风机,动作笨拙地帮她吹干。
她仿佛回到春光明媚的教室,帅气的小男生冲她扬起好看的眉毛:“不白抄你的作业,我教你唱歌,怎么样?”
她仿佛回到江南初冬的午后,脸蛋红扑扑的漂亮小男孩,有些生气,又有些无奈地看着她:“再不睡觉,老师会扣小红花的!要不我唱歌给你听吧?”
耳膜“嗡嗡”作响,那是什么?是吹风机的声音,还是飞机发动机的轰鸣?唐潇潇模糊地想着,努力抬起头,胸口起伏,大力喘息着,冷冽的空气吸入肺里,大脑却仍然缺氧。
一辆又一辆消防车和救护车呼啸着越过她,远处突然爆发出凄厉的哭声。那哭声仿佛一把利刃,直插入胸,心脏顿时传来尖锐的疼痛,疼得几乎无法呼吸。强烈的恐惧犹如冰冷的海水掀起滔天巨浪,瞬间把她淹没,卷入绝望的深渊。
唐潇潇眼前阵阵发黑,不顾一切地拼命向前跑,脚终于踩到了柔软的草坪。然而土地被下了一整天的雨水泡得稀烂,她腿一软,跌倒在泥泞中的同时,撕心裂肺地喊出声:“阿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