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喜欢萨克斯还是喜欢我?”她嘟起小嘴问。
他温和地笑着,眼神清澈:“我都喜欢。”
她不依不饶:“不行嘛,你要说更喜欢谁!”
他被缠不过,仍是好脾气地微笑着说:“当然是更喜欢我的舒歌啊。”
她高兴地拍着手:“那下午不许去吹萨克斯了,陪我去绿岛玩!”
他脸上有为难的表情:“舒歌,你也知道,老师很严厉的……”
她小嘴一撅,说:“你看,明明是最喜欢萨克斯嘛。再也不理你了。”返身就走。
他赶紧追了上来:“好,好,舒歌,别生气,我下午陪你去绿岛。”接着轻轻叹了口气,刮了一下她的小鼻子:“真拿你没办法,丫头。”遮掩不住的宠溺语气。
她这才笑靥如花。
后来,听说他被老师罚,吹了一下午的萨克斯,嘴唇都肿了。那个技艺高超的老师同时也喜怒无常,是最让学生害怕的老师,但是他为了她,却顾不上了。
都是她,都是任性的她……
她把自己的手轻轻按在萨克斯上,不出声地哭了。
今天……又没忍住……
眼泪,你从来就……从来就不听我的话……
过了许久,她好不容易才止住哭,开始继续细细地擦拭着萨克斯。
终于擦完了。
她费力地把萨克斯一件一件地收好。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因为,她只能用左手来提着那颇有重量的萨克斯,还要小心翼翼,因为这些萨克斯,每一件都贵重得很。
她把萨克斯整理好,然后换了另一块绒布,开始擦拭屋子里的每一个角落。
阳光越来越斜了。她偶尔抬头,看见对面的大厦玻璃,反射出动人的橘红色的光芒,是那样温暖而柔和,几乎让人感动得要落泪的疼痛。
金乌正徐徐收起她的羽翼,夜色,正潮水般涌来。
教室的水晶吊灯亮了起来。
她轻轻伸手擦去额前的薄汗,终于干完了。
在家从来也没有干过这样的活,父亲心疼女儿,家里又豪富,什么事秋姐都可以干。
可是,自己一定要干这个,因为……
现在,只有在这裏,才是离他最近,而又不被他发现的地方……
她看着焕然一新的教室,微微一笑,关了灯,轻轻带上门出去。
“舒歌啊,今天又打扫得这么晚啊。”舒歌猛一回头,看见一个气质儒雅的中年人,正微笑着看她。
“是啊,老师,不过我真的已经打扫得很干净了呢。”舒歌微微地笑着说。
半年前,当自己找到这裏,第一次看到这个老师时,还真的无法跟直南口中的“魔鬼教练”联系起来,是和父亲年纪差不多的一位大叔,看上去很是和蔼可亲。
当老师知道她的来意时,沉吟了半晌。
舒歌急了:“老师,我什么都能做,我能吃苦的,请你放心吧,让我做这份工作吧。”
老师看着她,微微一笑说:“如果我没记错,原舒歌,应该是本市的地产大王原连方的掌上明珠吧?”
她低下了头,深恨那些无孔不入的记者。
老师继续说道:“你的家境,根本没有让你达到来打工赚钱的地步,我不知道你来打工的目的是什么,只能说,会很辛苦,绝对不是一件好玩的事情,也许你承受不了的,不如早点放弃。”
他看着面前女孩纤瘦的身体,不由得沉吟,这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能吃得了这种苦吗?
没想到她坚决地点头:“我可以的,老师,给我一次机会吧!”
他仍是沉吟了一下,目光忍不住落在了她被长袖覆盖的手腕上:“可是,刚刚你也说了,你的右手不是不能用劲吗?”他心裏不由得有一丝怜悯,这么漂亮可爱的女孩子,右手却残废了,真的是太令人惋惜了。
她的脸上仿佛投射进了一缕鸽灰色,但马上又转晴了:“老师,我的右手虽然不能提重物,但是,我还有左手啊,请你相信我!真的,我能做好的!”她美丽的眸子里闪烁着热切的光芒,定定地望着他,让他觉得再也不忍心拒绝她。
于是,他留下了她。但是令他十分吃惊的是,她果然把这份工作做得相当之好。尽管,要花费比平常人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可是,她坚持下来了,整整半年。
而且每天教室打扫得那么干净,晶莹瓦亮的。
他感到这个女孩儿仿佛是用自己的心在打扫着。
关于原因,他也慢慢猜到了。
有几次他晚回家,看着那个女孩儿对着一个萨克斯掉眼泪,神情楚楚,忽然心裏一动,明白了什么。
但他一直没有说出来。
现在,看见她又是汗津津地出来,眸子却明亮得很,不由得有些担心:“以后打扫不要那么晚,早点回去,女孩子一个人在晚上走很危险的。”他知道舒歌出来不肯让司机接送的。
舒歌点点头,笑着说:“谢谢老师。老师,我先走了。”这个魔鬼教练其实心好得很呢。
舒歌轻轻推开别墅的门:“我回来了。”
秋姐赶紧迎上来,替她脱去外套:“小姐,怎么这么晚才回来?老爷很担心呢。”
舒歌吐吐舌头,微笑说:“秋姐,爸有什么好担心的嘛?不是每天都这个时候吗?”
秋姐叹了口气,说:“小姐,不是我说你,你不该这么任性,也不让大林开车去接你。老爷天天都很担心你,只是他怕你不高兴,不说罢了。”
听到“任性”这个词,舒歌忍不住又轻轻咬住了下唇。
父亲,在事情发生以后,一直对自己越发关爱和体贴,千依百顺的,连重话也没有说过一句。当她提出去打工时,父亲虽然惊讶,仍然没有不顺从她的意思。
自己,原本就是个任性的孩子……任性……
她悄悄换了鞋,柔暖的睡鞋踏在木制的楼梯上,轻软无声。
她让爸爸担心了,她要去告诉爸爸,其实没关系的,她会让爸爸放心的,她已经不是以前那个任性自大、要风要雨的原舒歌了。
难道,她得到的教训还不够么?
她走到父亲的屋子前,轻轻抬起手,正准备叩门,忽然听见了父亲低低的声音。
“……非常感谢您……虽然没有起色,但是我也明白您尽了力了,您是我们市最优秀的医生,我当然信得过您。我女儿很坚强的,她的手一定会康复的,谢谢您,我也觉得意志是最重要的……”
她微微一笑,父亲这半年来,到处寻医,总是安慰她说,她的右手恢复得非常好,但是要完全康复也需要时间,可是自己难道不知道自己的情况么?早就心灰意冷,不作它想了。可是不想让父亲难受,于是,每天仍坚持做着复健练习,喝着苦药,再难也咬着牙,她已经不是过去的那个任性的女孩,她已经伤了一个最爱的人的心,她不要让亲人再为她伤心。
她定了定神,听父亲已经向医生道了晚安,挂上电话,才举起左手,轻轻叩了叩门。
“爸爸!”她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愉快,“吃饭了,我们一起下去好不好?”
餐桌上,舒歌拿着银叉和银刀低头吃着饭。
“歌儿。”父亲慈爱地看着她,说:“今天我让秋姐做了你最爱吃的法国菜,有肥鹅肝、鱼仔酱,还有松露,来,多吃一点。”
肥鹅肝、鱼仔酱、松露是齐名的世界三大美食珍品,是法国的传统名菜,难得秋姐把它们全部烹制出来,以完美的技艺呈现在宽大的餐桌上,看着就赏心悦目。
舒歌抬头,笑道:“谢谢爸爸。”
父亲在外面是一位叱咤风云的地产商,只要一句话,本市的地产市场也会摇上一摇,沉默冷峻不爱说话,很有企业家不怒自威的魅力与风度。可是在家里,他就是一位不折不扣的慈父,这是舒歌从小就最引以为自豪的。
而自己骄傲任性的性子,也是慈爱的父亲给惯出来的。
“歌儿,今天跟医生通话了,他说你右手情况很好,一定要坚持做复健啊。”父亲想起了什么,嘱咐她说。
她低头吃了一口肥鹅肝,细腻柔软,香醇可口,不禁赞道:“秋姐做的法国菜太好吃了。百吃不厌呢。”当然,秋姐最拿手的还是中国菜,只是偶尔在外国菜上露一小手,却已经让人无法不惊艳了。
“歌儿!”父亲担心地看着她。
她抬起头来,眼睛亮晶晶的:“爸爸,放心吧,我也相信我的右手一定会恢复的。我可是您的女儿,我不会丢您的脸,我怎么都不会放弃的。”
父亲满意地看着自己的女儿,说:“歌儿,这我就放心了。不愧是我原连方的女儿!”
她咬着牙做着右手的复健,额上又爬满了细密的汗珠。
秋姐担心地看着她,却一直没有走过来,不停地看着客厅里的大石英锺,过了一个小时,一个小时之后,舒歌就可以休息了。
时间过得真慢……
右手钻心地痛。
秋姐怜悯地看着倔强地咬着嘴唇的小姐。即使在复健之时,她仍然用长袖遮挡着手臂,不让自己脆弱的一面让任何人看见。小姐原本是多么骄傲多么快乐的一个人啊,自从半年前的那件事情以后,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已经好久没有见过她真正开心地笑过了。
秋姐心疼地看看时间,还有一刻钟,便转身悄悄地走了出去。
终于……终于熬过来了。
她低低喘着气,取出放在旁边的紫色手帕,轻轻擦着汗水。
“小姐!”她转身,是秋姐,正疼爱地看着她。
“去洗个澡吧。水我已经给你放好了。”
她怔了怔,微微笑道:“谢谢秋姐。”
秋姐真好,总这么体贴。
其实自己真的是很幸福呢,只是以前太不会珍惜了,所以,所以就失去了一些,也许再也寻不回来的东西……
洁白的浴缸,浸在童话般的泡沫里,暖热的水,她仰躺着,雪白的肌肤让水蒸气蒸得微微粉红。
她静静地看着浴缸对面的圆镜。镜子里映出一个美丽的少女,她的脸秀丽得让人惊叹。
那是一面很美丽的镜子,产自欧洲,围绕着镜子的是一圈繁复而美丽的木制花纹,那种复古高贵的风味,常常让她产生错觉:自己是某个欧洲王室的公主。
公主,公主……她的嘴角不由得又浮上了一丝凄凉的微笑。她望着自己藏在泡沫下的右手臂,轻轻地,轻轻地一寸一寸抬起。
镜子里的少女也在一寸一寸,抬起自己的右手臂。
少女的肩头圆滑白皙,泛着健康的粉红色光泽。可是……
她的右手臂,狰狞地布满了伤疤!
越抬手臂,出现的伤疤越多!
触目惊心!
但是,她仍然咬着牙,一寸一寸抬起,直到自己的右臂完全|裸|露于空气之下。
这是怎样的一只手臂?满是蔷薇蔓藤般的伤疤,让人看了第一眼,就不忍心再看第二眼。
这只手臂的主人,究竟曾经遭受了怎样的灾难?
镜子里的少女忽然又微笑了,凄凉美丽得无法形容。
“你看,你看,我都变成这个样子了。”她自言自语地说,“我还能见你吗?”
以前,她最喜欢的就是洗澡,在蓬松雪白的泡沫中游戏,在镜子里欣赏自己的美丽,她甚至还在浴室里挂上了一串风铃,一边洗澡一边开心地听它叮叮当当地响。
可是现在,她最怕的也是洗澡。
对着镜子,她已经无法逃避白天一直遮掩的事实。
那满是蔷薇蔓藤般的伤疤的右臂,又悄悄滑入了雪白的泡沫之中。
彩色的泡泡仍在柔和灯光下飞舞。
绿色的风铃叮叮当当响个不停,清脆入耳的声音。
“小姐出来了。”秋姐赶紧上去,用宽大的浴巾帮忙擦着舒歌的秀发。舒歌自己只能用左手,十分费力。
舒歌听话地让秋姐擦着自己的头发。
秋姐一边擦一边无声地叹气。
每次小姐洗完头发脸色总是苍白,她当然知道这是因为什么……
可怜的孩子……
舒歌安静地躺在自己的床上。
很累了,马上她就进入了梦乡……
她走在满是绿色藤蔓的小道上,空气很清新,感觉非常舒畅,不知道为什么,心裏忽然荡漾着某种期待。
果然,她听到了萨克斯金属般明亮的声音。
她听见自己怦然心动的声音,像夏花一样美丽绚烂。
循着声音走过去,她看见了一个翩翩美少年,正吹着萨克斯,是她天天魂牵梦绕的那个人。
那个人吹得很投入,她呆呆地看着他。
他显然发现有人来了,轻轻放下萨克斯,转过身来,清澈的眼神,和过去一样温和而专注地看着她。
“舒歌。”那个人温柔地唤着她。
她微微一怔,回过神来,忽然想藏起自己的右手臂,可是无处可藏,现在,他可以很清晰地看见她蔷薇蔓藤般的伤疤的右臂。她几乎想钻到地下去。她怎么能让他看见她这个样子呢?
他却温柔地笑着,走上前来,轻轻地,像捧着一个易碎的瓷器一样,把她的右手轻轻拿了起来,放在他的胸膛上。
“舒歌,”他轻轻地说着,声音是歌谣般的柔和,“你跟我说过的,你的右手,有着倾听爱情的能力呢。你现在,来听听我的心,我心裏的爱情……”
她痴痴地看着他的眼睛,他宠溺地看着她,微笑。
可是,她的手却慢慢无力,从他的胸膛上无力地垂了下来。
她转过头,不敢再看他受伤的脸,可是,仍然无法逃过他伤痛欲死的眼神。
“舒歌,你为什么这么对我,为什么这么狠心……”他英俊的脸忽然间满是忧伤,让她再也没有勇气看他的脸。
“对不起,对不起……”她慌乱地摇着头,夺路而逃。
他在背后大声叫道:“舒歌,你为什么这么狠心!”那个声音让她撕心裂肺。
“对不起!”她猛地坐起,清醒过来,原来是一个噩梦。
而她的头上,已经是汗水涔涔。